九百人跪成星阵,额角青筋虬结如蛇。
他们的命元正顺着灯油往地脉里钻——这是新医监最后一批死士,三个月前被喻渊捣毁总坛时,为首的白须老者咬碎毒囊前吼过:烧不净医书,就烧了这活药网!
让那些野路子跟着地脉一起烂在土里!
此刻老者的枯手按在阵眼,浑浊的眼珠映着血光:
地脉突然发出闷响,像被重物碾碎的骨节。
活药网的脉络在喻渊神念里骤然扭曲,原本清润的生气被染成暗红,像被毒血浸透的丝帕。
他站在呼吸之门内,指尖无意识地抠进门框——这是他与殷璃初遇时的旧宅,门楣上还留着她当年刻的二字,此刻正随着地脉震颤簌簌落灰。
阿璃?他轻声唤,声音被呼吸声吞了一半。
风来了。
不是之前裹着药香的温柔风,是带着破竹之势的锐风。
它从地穴穹顶的裂隙钻进来,先扫过第一排死士的发梢。
为首老者突然抖了抖,握灯芯的手松开——他毕生奉为圭臬的《太医院医典》在识海里碎成齑粉,取而代之的是段陌生记忆:五岁那年,他跟着樵夫爹在深山里迷路,饿到眼冒金星时,是山脚下的哑婆婆用脚趾碾碎野菊,敷在他溃烂的脚踝上。
这是......他喉间发苦。
第二阵风吹过,他的手指不受控地蜷起,竟真的像当年哑婆婆那样,用大脚趾碾向脚边的野菊——那是他方才嫌一脚踢开的杂草。
第三排的年轻死士尖叫。
他的医书记忆正在坍塌,取而代之的是更鲜活的画面:十二岁被太医院选中那天,他跪在阶前,看见扫地的老杂役用发丝引出血毒,当时他笑那是上不得台面的歪门邪道,此刻他的指尖正自发编成细网,要去引地脉里的毒血。
风一卷再卷,九百人同时发出呜咽。
有人抱着头哭:我背了三十年《经方要术》,怎么会记得用树叶接露引气?有人颤抖着用指甲在泥地上划方,竟是殷璃前世被禁的泥上诊法;有个女死士突然跳起,用发簪挑开自己手腕,不是自残,是在演示血络透毒术——那是她七岁时,被她爹打断手也要学的野医伎俩。
我们才是......被医术抛弃的人。为首老者突然笑了,眼泪混着泥污糊在脸上,原来医术从来不在书里,在风里,在土里,在哑婆婆的脚趾上......他的命元灯地灭了,地脉里的毒血突然倒灌,顺着他的七窍往外涌,却在触到风的刹那,被卷成了一团青雾。
喻渊的神念穿透地穴,正看见这幕。
他指尖的门框木屑簌簌落在地,突然明白殷璃说的医道即天地的呼吸——呼吸从不会挑人,它只是吹过,吹醒所有被遗忘的、被碾碎的、被锁进书简里的本能。
活药网的震颤停了。
他转身走向活药网深处。
这里曾是触路者们顶礼膜拜的圣地,从前总有人跪得膝盖渗血,只为抄录殷璃的医案;此刻他看见,穿粗布衫的农妇正用衣襟兜着草药,对着咳嗽的娃哼自创的《止咳谣》;留长须的老学究蹲在溪边,用石子在水面划方,波纹散开时,竟真的漂来几株对症的水草;最让他鼻酸的是那个总捧着残本《汤头歌诀》的哑童,此刻正拉着盲童的手,在他掌心一笔一画地写——不是字,是脉搏的跳动节奏。
他们不再需要我了。喻渊摸向怀里的药篓残竹。
这是殷璃被禁医令抄家时,唯一没被烧毁的物件,竹片边缘还留着她当年采药时刮的缺口。
他原想等一切尘埃落定,把它埋在两人初遇的药田里,此刻却突然懂了——有些东西,本就不该被埋进土里。
竹片离手的刹那,风卷着它冲上云霄。
残竹碎成万千光粒,每一粒都裹着药香,落进农妇的衣襟,钻进老学究的石子,停在哑童的指尖。
喻渊望着光粒消散的方向,忽然想起前世殷璃被处刑那天,也是这样的风,卷着她的医书灰烬往四方去。
那时他以为是绝望,此刻才知,那是开始。
你终于......真的成了空气。他闭目低语。
极光在天际炸开。
这是活药网成型后,天地第一次显灵。
紫色光带裹着绿色荧光,像被揉碎的星子洒在大地上。
所有声音突然清晰起来:断经草抽芽的,药罐水沸的,孩童的轻咳,老医公的叹息,甚至连地脉里最后一丝毒血被风卷走时的嘶——,都成了某种韵律,像有人在天地间弹了首无谱的琴。
喻渊的身影开始变淡。
他知道这是活药网成型的代价——作为最初的引路人,他的神魂将融入天地,成为医律的一部分。
但他不慌,甚至有些雀跃,因为他能听见,风里有殷璃的笑声,像极了前世两人在药田里晒药时,她被蒲公英呛到的轻喘。
最后一刻,他望向人间。
山脚下的草屋里,那个总被咳嗽惊醒的孩童正揉着眼睛坐起。
床头不知何时多了片药叶,叶纹像极了他的呼吸节奏——快时如急雨,缓时如溪淌。
风起,叶儿轻轻贴上他唇边,他下意识地用舌尖舔了舔,尝到一丝清甜,竟真的不咳了。
而更远的地方,那条会走的路——由万千触路者的脚印、药香、呼吸连成的活药路,正绕过高山,绕过河流,缓缓走向下一座尚未命名的村庄。
那里有炊烟升起,有孩童的笑声飘来,有位白发老妇正蹲在溪边,用脚趾碾着野菊,哼着不成调的歌谣。
喻渊的指尖触到自己的眉心。
那里有缕极淡的光,像被风吹散却不肯落的蒲公英。
他突然想起,殷璃曾说过:有些东西,连天地都吞不下。
那缕光,轻轻颤了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