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璃没接话。
她将竹管凑到唇边,舌尖轻轻一抵,一滴血珠落在管口。
那血珠悬在竹管上方,迟迟不落,却将管身映得透亮,像要把前世今生所有没说出口的医者该如此,都融在这一滴里。
药路在脚下轻颤,像在应和。
血珠悬在竹管口的刹那,殷璃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前世火刑柱下,她也是这样攥着空竹管——那时竹管里的还魂散早被浇了狗血,药粉混着污血凝成块,最后在烈焰里炸成黑灰。
此刻管身虽焦,却因这滴心血透出暖玉般的光,像在替她数着那些没说出口的。
喻渊突然覆上她手背。
他掌心的温度透过焦竹传来,像前世在青崖山替她捂药锄的手。
殷璃喉结动了动,指尖轻颤,那滴血便坠进竹管。
没有想象中的脆响,血珠触管的瞬间便如游鱼般钻了进去,竹管内壁腾起淡红雾气,顺着她的指缝渗进青石路。
整座药路突然了。
殷璃踉跄后退,喻渊及时揽住她腰。
两人脚下的青石板泛起水波似的纹路,石面下的银线骤然暴长,像被捅破的蜂窝般向四周窜去。
最远端的光雾里传来碎响,像是某种被封印的屏障裂开了——那是绝迹坛的镇道石?
可不等她细想,石面突然泛起青黑纹路,像腐坏的树根盘在石下。
看这里。喻渊的指尖抵住她后颈,引着她视线往下。
青石板正转为半透明,内里竟浮现出整座三十六城的地基!
殷璃瞳孔骤缩——每座城的地下都盘着暗紫色脉络,那些脉络上缠着她熟悉的《万问本草》残文,可文字的走向全是倒的!这是......伪道脉?她脱口而出。
前世医监府总说民间医道是,要以为纲,原来他们竟是用残文做引,反向抽取民智!
喻渊的指节抵在石面上,眼底泛起金光——他在运术测算。当年你被毁的青崖山药田,田埂走向与这伪脉的扭曲弧度......他声音发紧,完全重合。殷璃猛然抬头,前世药田被铲平那日的记忆涌上来:监正踩着她刚育出的九转莲,冷笑说歪苗就得断根。
原来不是断根,是用她的心血做养料!
暮色漫进光雾时,药路突然安静下来。
殷璃扶着喻渊的肩喘气,袖中竹管还在发烫。
她刚要开口,喻渊突然拽她往石面看——青石路最中央的位置,不知何时凝出个光团,像含在蚌壳里的明珠。
子时了。喻渊的声音混着夜露的凉,它要吐了。
话音未落,光团地裂开,万千星芒从中涌了出来。
每粒光都裹着不同的颜色:有姜黄的,是老医的药杵;有黛青的,像少年的笔锋;还有殷红的,分明是她前世在大牢里用血写的药方残页——可这些,她从未传过!
是被遗忘的医思。殷璃突然捂住嘴。
前世她总以为医道是她一人的灯,此刻才看清,那些被烧的医馆里,老医临终前对学徒眨的眼;那些被埋的药谱下,少年在梦中画出的药方;甚至她火刑时,围观百姓偷偷藏起的药渣......原来都没死,只是沉在岁月里,等个破土的契机。
光粒顺着药路奔涌,像归巢的蜂群。
殷璃看见北疆冰原的老兵突然直起腰,他掌心凝出半枚丹纹——是逆命丹!
江南水乡的绣娘捏着绣花针,针尾竟绕出十字结止血法;最西边的山村里,瞎眼的老妇摸索着抓起药锄,嘴里念的竟是朝饮露,暮沾霜的养护口诀。
他们......喻渊的声音发颤,他们自己想起来了。
殷璃闭眼,泪从睫毛缝里滚出来。
前世她拼了命想把医道塞进别人手里,此刻才懂:真正的医道从来不在她手里,在人心的缝里。
她的重生,不是为了当火种,是为了当把刀,劈开压在医道上的石头。
第一缕极光漫过光雾时,药路开始收束。
银线像被风吹散的蛛丝,缓缓缩回石面。
最后只余下一道极细的光痕,像谁用针在命运上缝了道线。
殷璃摸出袖中最后一只空药篓——那是前世她在青崖山编的,被医监府烧过三次,却总在她重生时出现在药庐角落。
该还了。她轻声说。
药篓触到光痕的瞬间,竹丝突然化作白雾,每根丝都裹着药香,散进虚空。
喻渊望着她发顶翘起的碎发,想起重生那日她蹲在药庐前,也是这样,把烧剩的药渣埋进土里,说总要留颗种子。
走吗?他问。
殷璃没说话,只将手搭在他肩上。
两人的影子渐渐淡了,像融进水汽里的药香。
而他们身后,那道极细的光痕突然颤了颤,石面下的银线又开始缓缓延伸——这次没有她的血,没有她的簪子,它自己,会走了。
极光褪去时,晨雾漫上虚海。
那道光痕伏在雾里,像条刚学会呼吸的幼龙。
它的纹路里,有极淡的药香正在凝结——像在等,等第一声咳嗽,等第一声婴啼,等所有需要它的人,自己,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