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底传来闷雷似的轰鸣。
喻渊猛地拽着殷璃退后半步,船板在脚下裂开蛛网似的纹路,却没有海水涌进来——取而代之的,是从裂缝中漫出的幽蓝光晕,将整艘木船托离水面三寸。
殷璃的声音发颤,她指向船舷外。
那片海,正在。
无数半透明的光带从海底升腾,交织成一幅巨大的立体图卷。
最底层是三十六城的轮廓,青砖灰瓦在光中半隐半现;往上是盘绕的脉络,却不是人体正经,倒像被人强行扭曲的藤蔓——每根上都缠着细碎的字符,殷璃眯眼辨认,喉间猛地一哽:《万问本草》残文......
他们用医典当引,反向抽民智。喻渊的指尖抵在眉心,玉牌在他掌心发烫,符纹正疯狂游走,这脉不是通经活络,是......是吸髓。他突然顿住,目光死死锁住图卷边缘的一抹淡绿——那是片被伪脉覆盖的药田,田埂的弧度、药畦的间距,与殷璃前世被毁的问生园分毫不差。
阿璃,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海用你的血,照出了他们的病。
殷璃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前世那夜,新医监府的火把烧红了半边天,她跪在焦土上捡半片未燃尽的《百毒解》,监正的靴底碾碎她的指节:妖女的药田,留不得。此刻光图里的伪脉正从药田遗址处延伸,像无数条贪食的蛇,将三十六城的生气往某个看不见的黑洞里拽。
所以海不再做梦了。她突然笑起来,泪却砸在船板上,它醒了,要自己诊病。
夜半时分,海的动静变了。
原本平静的海面开始翻涌银浪,却不是水,是万千颗珍珠大小的银珠。
它们从海底涌上来时带着细碎的光,每一颗都裹着若有若无的青色雾气——那是医思,殷璃再熟悉不过的气息:有老医临终前攥着药单咽气时的不甘,有少年蹲在药炉前用炭枝在地上画的自创汤头,甚至还有她前世被禁的梦诊术残章,在银珠里闪着暖黄的光。
它们在找宿主。喻渊指着北方。
第一颗银珠离海而起,掠过船帆时,殷璃听见极轻的声,像药杵撞在石臼上。
那银珠越飞越快,最终坠在千里外某个农妇的掌心——农妇正抱着高烧的孩子抹泪,银珠触肤即融,她突然直起腰,掀开灶上的药罐:对了!
要加三枚枇杷核,去毛!
第二颗银珠落在西境医馆的案头。
老医正对着一本缺页的《汤液经》发愁,银珠钻入纸缝的瞬间,他浑浊的眼突然亮了:原来小建中汤加饴糖,是为了引药入脾......
殷璃闭目,那些散向四方的医思如潮水般漫过她的识海。
有个声音在她心底清晰起来:不是她在传医,是医道自己醒了,在找该醒的人。
阿璃。喻渊的手覆上她后颈,你在抖。
我在笑。她睁开眼,眼尾的泪痣泛着水光,前世我以为重生是为了复仇,现在才明白......她望着漫天银珠,喉间发紧,是为了让医道,不再需要重生。
第一缕极光洒下时,海面突然静了。
所有银珠都已离海,三十六城的光图开始缓缓闭合,像本书被轻轻合上。
最后那道缝隙细得像根银线,却亮得刺眼,仿佛是海的在慢慢闭上。
殷璃从怀中取出最后一只药篓。
竹篾编的篓子边缘还留着她前世的牙印——那年她在药谷采药,被野蜂追得摔进草窠,是这只篓子替她挡了蜂刺。
该说再见了。她轻声道,将药篓轻轻放在银线上。
药篓刚触到光,便开始融化。
竹丝像被春风吹散的柳絮,一缕缕飘向空中,最后那根篾条掠过殷璃鼻尖时,她闻到了熟悉的艾草香——是前世药田里,晨露打湿艾草的味道。
木船在这时发出一声。
殷璃低头,看见船底正渗出细密的水纹,整艘船正缓缓沉向海底。
喻渊握紧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指缝传来,带着点潮湿的咸——是海水漫上了他的手腕。
要沉了。他说,声音里没有慌乱。
殷璃望着逐渐被海水淹没的船舷,突然想起前世临终前的场景:她被绑在火刑柱上,新医监府的人举着火把,说要烧尽她的。
那时她望着天,想的是若有来生,我必烧了这吃人的规矩。
可现在,她望着正在下沉的木船,望着身后那片不再做梦的海——它正以亿万细胞的自觉,缓缓跳动,像人的心跳,像医者搭在病者腕上的脉,像医道最本真的模样。
海水漫过她的脚踝时,喻渊突然拽了她一把。
她踉跄着后退,却没有跌进海里。
脚下多了层透明的膜,像块被风撑起的绢帛,托住了两人的重量。
这是......
喻渊望着水膜下正在消失的木船,笑了:海给的,新船票。
殷璃低头,看见水膜里映着两人的影子。
她的影子发梢泛着细碎的光,像沾了星子——和黎明时海面上的影子,一模一样。
身后,那片醒了的海,还在跳着,跳着,跳成医道最鲜活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