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石庙四壁依旧无门,中央却裂开个黑洞洞的穴口,像只睁着的眼。
喻渊的手搭上她后颈,温度透过衣领渗进来:“要退?”
“不退。”殷璃反手握住他手腕,指腹碾过他掌纹里未消的茧——那是前日替她挡伪药藤时留下的。
她望着石庙轮廓逐渐清晰,指尖从袖中摸出发簪,那是喻渊去年在南海珊瑚礁为她寻的玳瑁簪,尾端雕着半朵未开的药莲。
“它在等我立约。”
发簪尖刺破船板的瞬间,海底传来“嗡”的轻鸣。
石庙穴口深处渗出一线银光,像被簪尖勾着,在海水中画出歪歪扭扭的弧线。
殷璃闭了闭眼,前世那些学徒的脸突然涌上来:扎着双髻的小药童举着药锄问“为何止血要分阴阳”,穿月白衫的少女攥着《汤液经》问“古方为何不可改”,还有最后那个被拖走时回头喊“先生救我”的少年……
三日后的清晨,石庙穴口突然翻涌。
喻渊正在熬参汤,铜壶“噗”地喷出口白汽——他抬头时,银雾已顺着根路爬了上来,在船底凝成半透明的帘幕。
那些银雾里裹着极小的字,凑近看才发现是“问”,横折钩的笔锋还带着少年人急躁的顿点,是当年学徒们在竹简上写废的字。
“接住。”殷璃的竹管已经递到他手边。
喻渊接过竹管时触到她冰凉的指尖——她何时跪到了船板上?
发梢垂落,遮住半张脸,唯眼尾泛红。
竹管刚对准银雾,管壁便浮现出影影绰绰的画面:
是小药童被鞭子抽倒在火盆边,血珠溅在《汤液经》上,他盯着烧了半页的“甘”字,喉间挤出半声“为……何”;是月白衫少女被按在刑架上,指甲抠进木缝里,最后一口气全用来念“古方……为何”;是回头喊“先生”的少年,被拖出庙门时撞在石柱上,额角的血滴在石缝里,映着穴口的光,竟凝成个未写完的“问”。
竹管里的雾气越来越重,殷璃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喻渊这才发现她唇角沾着血,是咬得太狠了。
“璃儿?”他想扶她,却被她反手攥住手腕,力气大得惊人。
“这些……”她盯着竹管上翻涌的画面,声音哑得像破了的箫,“是他们没说完的问。”
喻渊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前日在水镜里看见的伪药藤,想起那些金斑里渗着的腐臭黑水——原来当年焚书的火,烧的不只是医典,还有三百六十颗未得答案的人心。
殷璃突然松手。竹管在她掌心转了个圈,管口朝下,对准了海面。
“还回去。”她轻声说,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海底那些等了二十年的魂。
银雾“哗”地倒灌回海。
整条根路突然亮得刺眼!
那些“问”字在幽光里翻涌,像被泼了金漆,每一笔都泛着暖融融的光。
最前排的“问”字率先开口,声音轻得像春蚕食叶:“不承名。”后排的跟上:“不负念。”到最后,所有“问”字的低鸣汇作洪流,震得船板嗡嗡作响。
喻渊的阵盘“当啷”掉在地上。
他望着殷璃——她跪坐在船板中央,发簪还插在刚才的位置,玳瑁在金光里泛着蜜色,像块凝固的时光。
她仰着头,眼泪顺着腮边滚进衣领,嘴角却翘着,是他在昆仑山雪崖见过的笑,是她第一次治好濒死小鹿时的笑。
第一缕晨光刺破海面时,石庙开始下沉。
殷璃摸出怀里的药篓残架——那是她从药庐废墟里捡的,竹丝烧得焦黑,却还留着当年学徒们编篓时的指痕。
她将残架轻轻放在船舷边,残架刚触到银痕,便“嘶”地化了,竹丝如根须般扎进海里,却不再疯长,只静静盘成个圈,像道温柔的封印。
“它走了,但留下了规矩。”喻渊捡起阵盘,指腹蹭过盘上还在发烫的金纹。
殷璃没说话。
她望着海面那道极细的银痕,像被针线缝合过的肌肤——二十年前的伤,终于要结疤了。
小舟悄然转向深海。
船桨划破水面的轻响里,喻渊突然攥紧她的手。
殷璃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前方水色渐灰,像被谁撒了层薄灰,连最贪食的银鳞鱼都没了影子。
她俯身,指尖浸入海水。
凉意顺着指节窜上来,混着股若有若无的腐气——和前日伪药藤的臭味不同,这味道更钝,像块压了百年的烂木,浸在水里慢慢洇开。
“停船。”她轻声说,目光扫过灰扑扑的海面,“这里……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