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眼时,喻渊已半跪在船舷边,指尖抵着船板上的水痕,眉峰微拧:流速不对。
他话音未落,整艘木舟突然发出轻响,竟逆着潮水方向缓缓移动。
殷璃的发梢扫过他手背,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在升温——那是他运转灵识探路的征兆。地息游脉图。喻渊从袖中抖出半卷残书,泛黄的纸页被海风掀起,我前日在旧书斋翻到的古本,说海底地脉会顺着药草灵气游走,轨迹像人游水......
他的手指突然顿在某页配图上。
殷璃顺着望去,泛黄的绢帛上用朱砂画着弯曲的脉络,竟与此刻船底沙路的走向分毫不差——只是图上箭头指向西北,而他们的船正朝东南漂。
反的。喻渊喉结滚动,指尖无意识摩挲书页边缘,它不是带你去哪......他突然抬头,眼底映着渐亮的天光,是让你看它怎么走。
殷璃闭了眼。
潮声在耳中被放大,船底的震动透过木板传来,像极了前世药庐里那口青铜药钟的余韵——当年她给重病的小徒弟温药,药汁沸腾时,钟身总会轻轻震颤。
此刻这震动更沉,带着海底泥沙的厚重,倒像是地脉在呼吸。
她伸出手,掌心贴着船板,能清晰感知到沙路残脉的牵引力:不是拖拽,是引导,像师父当年攥着她的手教切脉,指腹的温度透过她的手背,带着她感知病人的气血流动。
阿璃?喻渊的声音带着点不确定的轻颤,你在笑?
她确实在笑。眼睫沾着晨露,嘴角微微扬起:它在学走路。
正午的日头把海面晒得发白时,船突然顿住了。
喻渊正用星纹玉简记录轨迹,腕间灵识突然被什么撞了一下——像块温玉突然砸进心湖。
他抬头,就见前方海面上浮着团阴影,待船再近些,阴影竟显出身形:是座石像,立在海沟边缘,下半身浸在海水里,上半身裹着咸湿的雾气。
面容模糊。喻渊攥紧玉简,指尖泛白,但身形......他没说下去,因为殷璃已经起身,虽未睁眼,却朝石像方向迈出半步。
石像的轮廓在阳光下清晰起来:宽袖垂落至膝,腰间有细痕,像是曾系过药篓的带子;脖颈微低,像是在看脚下——那里刻着一行字,被海浪冲得时隐时现。
喻渊踮脚望去,勉强认出此路无主,唯问可登八个字,喉间突然发紧。
阿璃,这像......
别碰。殷璃的声音比海风还轻,它在等。
话音未落,石像地裂开。
碎岩间涌出的不是尘土,是千百粒泛着金光的药香尘粒。
殷璃的睫毛猛地一颤——那是紫丹参的甜、金盏菊的苦、还有她前世最常采的龙葵,青涩里裹着回甘。
药尘不往空中散,反而逆着水流扎进海底,在沙路尽头串成新的纹路,像孩子用石子在沙滩上歪歪扭扭画的线。
它在继续。喻渊伸手去接一粒药尘,却见那点金光从他指缝间溜走,刚才的石像......
是诱惑。殷璃终于睁眼,眼底映着药尘坠落的光,立像者总想着让后人仰望,可路不需要脸。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块重石砸进喻渊心口。
他忽然想起前世在刑场,万人举着火把喊医尊该跪,而殷璃站在高台上,药篓里最后一株救命草被踩碎时,她也是这样的眼神——不是愤怒,是怜悯,怜悯那些试图给医道套上枷锁的人。
当夜起风时,沙路突然改了方向。
殷璃正靠在船尾补药篓,竹篾在指尖发出轻响。
她忽然顿住,垂在身侧的手骤然收紧——牵引的力量变了,不再是温柔的引导,而是带着点急切的拉扯,像有人在深海里攥住她的手腕,拼命往某个方向拽。
新医监府。喻渊的声音从船头传来,他正用星纹玉简照向东北方,玉面投影里,朱漆飞檐的轮廓逐渐清晰,他们上个月刚立了医道碑,说要承继殷医尊遗志
殷璃的指尖凝起一缕药息,青白色的光在掌心流转——那是她准备破阵的征兆。
可下一瞬,牵引感突然消失。
她抬眼,就见沙路在距府衙十里处猛地向下扎进海沟,接着又螺旋上升,在海面下铺出一条倒悬的光轨,盐晶在洋流里凝成细碎的点,像有人用星光在写药方。
它不去殿堂......喻渊的声音低下去,望着那幽光轨迹,它去生根。
殷璃站起身。
月光落在她发间的檀木簪上,字刻痕泛着温润的光。
她伸手取下发簪,对准船板轻轻一插——簪尾的字突然融化,化作青雾渗入水中,像一滴墨落进砚台,瞬间晕染开来。
船身一轻。
原本紧绷的藤蔓地断开,坠入海中。
而在他们身后,沙路、药尘、倒悬的盐晶轨迹正缓缓融合,形成一条泛着幽蓝的光带,沿着海底裂谷延伸向更深处。
那光带没有字,没有石像,甚至没有明确的形状,却让殷璃想起初入医道时,在药田里见过的晨露——每一滴都顺着叶脉走自己的路,最后汇进泥土,滋养新的药草。
走了。喻渊揽住她的肩,感觉到她的背在轻轻颤抖,不是因为冷,是在笑,阿璃?
我在听。她仰起头,月光落在她湿润的眼底,听路在长根的声音。
小舟顺着洋流漂了半夜。
当第一缕晨雾漫上来时,四周突然静得反常——浪声消失了,虫鸣消失了,连船板的吱呀声都像被谁按了静音键。
殷璃扶着船舷望去,就见前方是片无名雾海,雾气浓得像化不开的墨,隐约能看见雾中浮着些影子,像船,像山,又像......
阿璃?喻渊递来一只瓷瓶,是她常用的装药瓶,此刻空着。
殷璃接过,指尖摩挲着瓶身的冰裂纹——这是前世师父临终前塞给她的,说留着装最珍贵的东西。
她望着雾海深处,忽然笑了:或许该装雾。
喻渊刚要说话,就见她将空瓶举向雾中。
雾气里传来细碎的响动,像药碾子在磨药,又像新生的竹根在破土。
而他们的小舟,正缓缓漂入那片寂静如渊的雾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