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张了张嘴,终究没说话。
只把船划得更快些,让海风卷着药香,将那丝若有若无的血味,远远抛在身后。
潮声裹着血腥漫过船舷时,已是夜半。
殷璃正倚着船篷整理药篓,指尖刚触到那道旧痕,忽然顿住。
她垂眸看向海面——月光被碎成银鳞,却在十丈外聚成团暗礁似的阴影。
阴影随浪起伏,隐约能辨出袖摆的纹路,像极了白日里被屏障托回的飞舟修士腰间的云纹。
她轻唤一声,声线里浸着海雾的凉。
喻渊正借着月光修补船桨的裂缝,闻言抬眼。
他的瞳孔在看清那团阴影的瞬间缩成针尖——不是暗礁,是具浮尸。
青灰色道袍被海水泡得发胀,脖颈处还挂着半枚碎裂的医监腰牌,正是白日里领队修士的物什。
不止一具。殷璃的指尖抵在鼻翼,血味里混着七种不同的灵草气息。她屈指弹向船舷,三枚银针破空而出,精准挑开三具浮尸的衣袖。
月光下,三具尸体的手腕内侧各有一道暗青纹路,像极了白日里银液屏障上的游走脉络。
喻渊放下船桨,足尖轻点跃上最近的浮尸。
他指尖按在尸体心口,灵力如丝渗入——经脉里翻涌着狂躁的灵气,像是被什么东西强行灌进了无数疑问。问字入心。他低叹一声,袖中玉简自动展开,开始记录尸体的异常状态,他们强行用灵力破解碑纹,把医道残意当钥匙撬,结果......他的指腹划过尸体眉心,那里竟凝着粒极淡的灰,被自己的执念反噬了。
殷璃扶着船舷站起身。
海风掀起她的发,露出眼底沉郁的光:前世他们要我当神,今生要我当招牌,如今连块无字碑都要抢成战场。她的手抚过腰间药铃,金箔粘合的裂痕在月光下泛着温光,医道是活的,哪容得他们当死物凿刻?
话音未落,海面突然翻涌。
喻渊旋身落回船上,恰好看见二十余具浮尸从雾中浮起,像被无形的线牵着,在船周围成半圆。
每具尸体的眉心都凝着灰粒,随着潮起潮落轻轻震颤,竟与殷璃袖囊里的字残灰同频共振。
他们的执念,都喂给碑了。殷璃取出袖囊里的灰团,掌心腾起极淡的药香。
那些灰粒像是被唤醒,从袖囊里钻出来,在她掌心聚成微型的字。
她望着字痕里翻涌的暗色,突然冷笑:也好,省得我再去收这些脏东西。
她解下腰间药篓,将掌心的灰轻轻倒进篓底。
竹篾缝隙里渗出细密的灵力,篓中残灰如活物般游走,不多时便填满了半只药篓。
殷璃取出随身的空瓷瓶,对着海风倾斜药篓——那些执念灰竟顺着风势钻入瓶口,在瓶中凝成深褐色的尘团,隐约能听见细碎的、带着不甘的低语。
收好了?喻渊递来一方帕子,替她擦去掌心沾着的药尘。
收的是他们的贪念。殷璃将瓷瓶收入怀中,从前总想着藏着医道,怕被人抢;现在才明白,该藏的从来不是医道,是人心的恶。
东方泛起鱼肚白时,喻渊突然攥住她的手腕。
他的指尖还带着夜露的凉,却在颤抖:看海平线。
殷璃抬眼。
原本沉碑的海域,竟有黑色岩芽破海而出。
第一根岩芽细如竹枝,第二根粗若石柱,第三根却蜿蜒如藤,在海面织成网状。
每根岩芽表面都浮现金色纹路,像是被风吹散的医理残章,刚成形便被海风剥落,化作飞灰飘向三十六城方向。
地脉在复制。喻渊取出罗盘,指针疯狂旋转的轨迹竟与岩芽生长的弧度重合,不是复制石碑,是复制本身——碑会沉,但医道的根,扎进地脉里了。
殷璃望着那些岩芽,忽然笑了。
她取出怀中的瓷瓶,对着岩芽最密集的方向抛去。
瓷瓶在半空碎裂,深褐色的执念灰如墨汁般散开,却在接触岩芽的瞬间被吸收。
所有岩芽突然静止,表面金纹急剧流转,最终凝出同一句话:医无主,问自生。
轰——
岩芽轰然崩解,化作漫天金尘。
金尘裹着药香,如浪潮般涌向三十六城。
喻渊望着金尘掠过的方向,看见远处医馆的琉璃瓦顶腾起幽蓝火焰——不是火,是典籍里的旧字在自燃。
待火焰熄灭,每片残页上都浮现金色新字,像是被风重新写进去的。
你给了它们钥匙?喻渊轻声问。
殷璃闭目感受着海风里跃动的灵力,那是属于医道的、自由的呼吸:不,我关了门。
真正的医道,不该被锁在谁的手里,更不该有什么钥匙。她转身握住船桨,该走了。
小舟转向深海时,金尘已掠过七十二岛。
七日后,当晨雾漫上孤岛渔村的礁石,老渔翁蹲在晒网石边咳嗽。
他的孙女儿捧着半卷焦黑的书跑过来,书皮上的金漆被烧得斑驳,却隐约能辨出二字:爷爷你看!
昨夜里灶膛的灰自己长成字了!
老渔翁眯眼凑近,焦灰里的字迹正随着海风轻轻颤动,写的是:问病,问心,问天地——医道,在问里活。
海平线上,一叶扁舟的轮廓渐远。
舟尾的药铃轻响,混着潮声,飘向渔村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