璃儿。喻渊的手掌覆上她后颈,掌心温度透过粗布毯子渗进来,它在找你。
她没应声。
喉间像堵着团化不开的蜜,甜得人眼眶发酸。
前世刑场那把火舔过《千劫医经》时,她望着焦黑的纸灰飘向天际,曾想过医道或许会像这灰,散在风里再无归处。
可此刻巨书投下的阴影笼罩住整座岛屿,她却看清每道页缝里都嵌着星子——那是西北老医的冰针、南荒少年的虫鸣、东海渔妇的潮声,是千万个她没见过的医者在深夜挑灯写方时,笔尖蘸着月光落的墨。
轰——
巨书砸进沙滩的刹那,海浪退了三尺。
殷璃踉跄半步,喻渊的手臂及时环住她腰肢。
沙粒被震得簌簌扬起,在书页上方凝成金粉似的雾。
待尘埃落定,她看清扉页上那行小字时,呼吸陡然一滞。
您教我们提问题,现在我们有了答案。
字迹边缘的双色莲幼苗正舒展第一片新叶,粉白花瓣上还沾着晨露。
而缠绕在根系间的医尊令残片,缺口处泛着幽蓝的光——那是前世她被冠以之名时,皇室命人铸的玉牌,后来被斩刑官当众砸成三瓣,其中一瓣她偷偷埋在了医馆后园的竹帘下。
是阿昭。殷璃突然低笑,指腹轻轻抚过残片裂痕,那年她蹲在竹帘下数竹节,见我把碎玉埋进土里,偏要往上面撒把野莲种子。
她说...她说碎玉会疼,莲花能给它止痒。
喻渊顺着她的指尖望去,这才发现双色莲的茎秆上果然缠着几根细若游丝的竹纤维,在阳光下泛着淡青——像极了竹帘被风掀起时,飘落在地的竹丝。
他喉结动了动,将涌到嘴边的原来如此咽回去。
此刻不需要解释,他只需要用拇指摩挲她后颈被毯子磨红的皮肤,像在安抚一只炸毛的小兽。
殷璃从腰间摘下空竹管。
这是她重生后第一个药篓的提梁,被她削成竹管随身携带——当年阿昭背着它跟在她身后采药,总说竹管能装下全天下的药方。
此刻竹管触到书页缝隙的瞬间,整座岛屿都震颤起来。
嗡——
墨香突然浓得化不开。
竹管像饥渴的幼兽,滋滋吸着书页里渗出的墨汁。
殷璃感觉掌心发烫,竹管纹路里竟漫出细密的水痕,是阿昭当年采药时蹭上的山泉水,时隔两世终于顺着旧痕流了出来。
一道光丝从书里窜出,缠上她右手小指。
那是她前世写方时总被墨染黑的手指。
光丝刚触到皮肤,万千声音便炸进神识——
这味药该用三钱还是五钱?
寒症用热药,为何有人喝了更咳?
师父说的古法,和我在海边试的新方,哪个更对?
争辩声、质疑声、算盘珠子碰撞声、药杵捣药声...像煮沸的药锅,咕嘟咕嘟翻涌着。
殷璃闭起眼,眼泪顺着下颌砸在毯子上。
她想起前世写《千劫医经》时,总在每味药后写此为定论;此刻这些声音里没有定论,只有我试过他说或许可以再试——像极了当年阿昭举着药草追在她身后,眼睛亮得像星子:师父,这个能不能配那个?
听,这次是课,不是经。她睁开眼时,眼底的光比书页还亮,经是定,课是问。
医道...终于活了。
喻渊望着她发亮的眼睛,突然想起重生前那个雨夜。
那时她跪在刑场焦土上,捧着半卷残经,雨水混着血从指缝滴下来,嘴里反复念医道不该死。
此刻他终于敢伸手,替她擦掉脸上的泪:它不仅活了,还长出了根。
深夜的海像口煮沸的锅。
巨书缓缓沉入浪心,书脊触到海底的刹那,整座岛屿开始摇晃。
殷璃赤足站在礁石上,看着海水漫过脚面,看着沙粒自动覆盖他们留下的每一个脚印。
喻渊的手始终攥着她,指节因用力泛白,却没说半句催促的话。
真正的医典,从来不在纸上。她望着海天交界处聚起的乌云,声音被海风揉碎又拼起,在土里,在泉里,在每个捧着药罐的人心里。
岛屿下沉的速度加快了。
喻渊拽着她往高处跑,礁石缝里突然渗出缕缕药香——是海底的书脊正在化作药脉,顺着地壳裂缝往九域深处钻。
殷璃回头望了最后一眼,见巨书沉没的地方翻起一串气泡,每个气泡里都浮着半页纸,写着她不认识的药方,却比她写过的任何医经都亲切。
走吧。喻渊在她耳边说,下一问,该由风来提了。
他话音刚落,海底突然传来闷响。
殷璃脚步一顿,感觉脚底的礁石在震动——不是岛屿下沉的摇晃,是更深处的地火在翻涌,像被什么惊醒的巨兽,正缓缓抬起头。
起风了。喻渊替她理了理被吹乱的发丝。
海风裹着咸涩的潮气扑来,殷璃望着远处渐浓的乌云,忽然笑了。
她知道,等这风吹过西北的沙棘林、江南的药草田、东海的珊瑚礁,会有更多人捧着药罐抬头——他们会问新的问题,写新的答案,让医道的根扎得更深。
而此刻,她只需要牵着身边人的手,走向下一片未知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