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玉简不知何时离地三尺,正缓缓旋转,表面的月牙裂纹里渗出细密的墨光,如碎银坠地般簌簌洒落。
每道墨光触到青石板的瞬间,便地钻出株药苗:第一株是赤焰草,叶片翻卷的弧度与《万疑续生论》里火毒引经是否需去芯的争议图完全吻合;第二株是九节菖蒲,根须盘结的形状竟对应着湿邪入络当用三分还是五分的百年悬案。
它在把问题种进土里。喻渊将茶盏塞进她手里,指节蹭过她微凉的手背。
他不知何时捡了块碎瓷片,此刻正举到墨光下方——一滴墨色恰好坠入凹面,瓷面瞬间泛起银纹,三行小字渐次浮现:不必师承,自有心证。
殷璃盯着那行字,喉间突然发紧。
前世她被锁在天牢时,那枚医仙遗令的玉简也是这样泛着冷光,只不过刻的是违者断指;而此刻这抹墨色,竟带着新翻药土的腥甜。
她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声音轻得像怕惊碎什么:它替那些不敢开口的人问了。
不止。喻渊将碎瓷片递给她,眼尾因笑意微弯,你看药苗周围。
殷璃顺着他的指尖望去,这才发现不知何时,碑座下围了圈青衫——是昨夜散去的医徒们。
他们或蹲或跪,有人用草茎量着赤焰草的叶长,有人掏出自带的小秤称菖蒲根须,还有个扎着双髻的少女突然跳起来:阿姐!
这株九节菖蒲的根须数,和我上个月在雨寮山挖到的那株一模一样!
嘘——旁边的青年医监慌忙去捂她的嘴,可他自己的眼睛却亮得惊人,你忘了殷先生说...说...
医道不该是别人替你定的规矩殷璃接过话头。
她话音刚落,蹲在最前面的老医突然直起腰,他鬓角的白发沾着晨露,手里举着本卷边的《续生论》:小女娃说得对!
当年我在西北悬壶,治湿邪总用五分药引,可这株根须的分量...他突然哽住,喉结动了动,或许该再试十次。
碑林里静了一瞬,接着爆起此起彼伏的争论。
有人翻出怀里的药囊比对,有人跑回竹屋取笔墨记录,连方才要捂人嘴的青年医监都红着眼眶,从袖中抖出半块火漆封着的信——这是我师父临终前让我转交的,他说当年判你错了...
午后雷声隐隐时,殷璃正蹲在药田边查看新发芽的赤焰草。
喻渊撑着油纸伞立在她身侧,伞面被风卷起一角,露出天际翻涌的铅云。
要变天了。他轻声说。
话音未落,碑林方向传来的脆响。
殷璃抬头,正看见那枚玉简裂开道细缝,一缕银白的光丝从中窜出,如活物般掠过椰林,直追她袖口的银线。
她未避,任光丝缠上指尖,刹那间万千声音涌入神识——
逆灸伤阳?我在漠北治寒痹,用隔姜逆灸三十例,半数三日愈!
虫鸣辨药有盲区?
我在南荒养了七年毒蜂,听蜂鸣能分三种百部,敢和谁赌?
潮脉预判疫变?
我阿爹是东海渔户,他说大潮前三日,鱼群翻白的规律和去年春疫前一模一样!
殷璃闭了眼。
这些声音里有苍老的沙哑,有少年的清亮,有妇人带着海腥味的方言,像一把把小锤,敲碎了前世天牢里医仙说的回音壁。
她唇角微扬,指尖的光丝突然变得温热,像极了当年在疫病区,那些抢着尝药的手——粗糙、滚烫,带着活人该有的温度。
阿璃?喻渊的手覆上她后颈,掌心的温度透过伞下的凉意传来,你在笑。
她睁开眼,眼底的光比天上的雷更亮,终于不是问我该不该救,而是争谁救得更真。
当夜,月光漫过双色莲池时,玉简终于完成了它的仪式。
殷璃立在碑前,看着它缓缓沉入碑基,裂纹处渗出的光与莲根缠绕,像两条交颈的蛇,又像两簇共生的火。
原本的裂痕化作天然纹路,仿佛从未分离。
它回家了。喻渊站在她身侧,望着碑座下新刻的痕迹——不知哪个医徒趁夜凿了行小字:问不死,医不枯。
一片莲叶突然飘落殷璃肩头。
她垂眸,见叶面水痕未干处,正缓缓浮现一行小字:您不收,我们自己长。
走吧。她转身牵起喻渊的手,椰风裹着药香拂过两人交缠的指节,真正的医典,已经不在石上。
喻渊没有问要去哪里。
他望着她发间被夜风吹乱的银簪,忽然想起昨日她蹲在药田边说的话:沉星湾的地脉最是温润,等搬过去,要种片能自己长的药圃。
此刻椰林外的海面正泛着磷光,像撒了把碎星子。
殷璃的绣鞋尖碾过片带露的草叶,远处传来医徒们的笑闹——有人举着火把跑过,有人抱着新记满字的药本追,还有个小丫头举着片莲叶喊:阿姐看!
我的叶子也有字!
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药香,比任何刻在石上的典都鲜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