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望着渐远的岛岸,眼底浮起层温雾——那片种着双色莲的浅滩上,第一朵花正裂开粉白的瓣。
“璃儿。”喻渊突然低唤。
他站在船尾,衣摆被海风灌得猎猎作响,手指却定在半空,“看岛。”
殷璃转身。
整座无名岛的双色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绽放,粉瓣与白瓣同时翻卷,却在离茎的刹那化作星点银芒。
那些银芒裹着若有若无的药香,先是在岛周盘旋,接着“嗡”地一声,如受召唤般朝着小船涌来,在船身外织成半透明的光茧。
最靠近的几缕擦过她手背,凉丝丝的,像极了当年师父用玉簪点她掌心教认药引时的温度。
“是药息尘屑。”她轻声说,指尖抚过光茧边缘,“当年碎医典时,每片绢帛都浸了百年药气,后来埋在岛下……”话音未落,岛上传来“咔嚓”轻响——原本平缓的沙滩正在下沉,礁石自动填入竹屋的地基,灌木藤蔓疯了似的覆盖石缝,不过片刻,那座住了三年的竹屋便只剩一片与海岸齐平的绿地,连半片瓦砾都寻不着。
喻渊望着这幕,喉结动了动:“你早备下的?”
“不是我。”殷璃摇头,目光扫过光茧里浮动的尘屑,“是它们自己要藏。就像当年药都的孩子把我藏在药柜里,昆仑女医把我藏在针囊里——”她转头看他,眼尾细纹里泛着笑,“天地要护真道,哪里用得着我动手。”
船行渐快,浮岛群的灰影已在海天交界处若隐若现。
喻渊正欲取水囊,忽然听见前方传来船桨击水的闷响。
他眯眼望去,三艘漆着“药察”二字的残舟正从礁缝里钻出来,船帆破成布条,船身还粘着海草,却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般,直直朝他们撞来。
“是巡海药察的旧部。”喻渊皱眉,指尖已掐出法诀,“当年禁医令时,他们专搜私藏医典的……”
“渊。”殷璃按住他手腕。
她的掌心带着常年握药杵的薄茧,触感粗糙却有力,“你看那洋流。”
喻渊这才注意到,三艘残舟周围的海水正打着旋儿,船桨越划,反而离他们越远。
最前面那艘的船尾突然翘起,整艘船被卷进漩涡,船底的“察”字被浪拍得忽明忽暗。
老吏模样的人扒着船沿,灰白的胡须滴着水,抬头时正与光茧里的殷璃对视。
“是她!”他突然嘶喊,声音里带着哭腔,“当年碎典时,我在刑场见过这双眼睛!”
另两艘船上的人纷纷抬头。
有人举起锈迹斑斑的铁尺,却在触及光茧的刹那,铁尺“叮”地断成两截;有人跪在船板上叩首,额头撞得通红:“医尊救命!我们不是来抓您的,是药都大疫,百姓说只有您的药方能……”
殷璃望着他们,目光从慌乱的脸、破损的药箱、船舷上还未洗净的血渍上一一扫过。
她想起前世刑场,这些人举着“禁医”的木牌喊得最响;想起三年前,他们的船曾撞碎她藏在珊瑚礁里的药庐。
可此刻,他们眼里的恐惧与哀求如此清晰,像极了被暴雨打湿翅膀的雀儿。
“旧人执旧法,入不了新海。”她轻声说,话音刚落,海面浮游的荧光突然聚成半透明的墙。
那墙泛着淡青色,恰好挡在残舟与小船之间,任他们如何划桨,都只能撞出层层涟漪。
老吏的喊声被海浪撕成碎片。
他望着光墙里忽隐忽现的银芒,忽然愣住——那些尘屑竟在半空凝成个侧影,月白衫子,发间插着根竹簪,正是殷璃昨日在竹屋前晒药的模样。
不过呼吸间,侧影便被浪卷散了,只余下老吏颤抖的手悬在半空,喃喃道:“她不是走了……是把路收了。”
暮色漫上海面时,沉星湾的浓雾已近在咫尺。
喻渊望着前方翻涌的乳白雾墙,正欲取出火折子照明,却见殷璃将那枚空竹管插入海中。
竹管刚触到水面,湾内便传来“嗡——”的低鸣,像古寺里蒙尘的铜钟被轻轻叩响。
“是药钟残片。”殷璃闭着眼,指尖抵在船舷上感受震动,“上古医仙陨落时,用毕生医道铸了口药钟,钟声能镇百毒、续千脉……后来钟碎了,残片沉在湾底。”
低鸣声越来越响,雾障竟像被无形的手扯开般,缓缓向两侧退去。
月光穿透雾隙,照出湾口处林立的礁石,每块礁石上都缠着海草,却掩不住石身隐约的刻痕——是药方?
是医理?
喻渊眯眼望去,最前面那块礁石上的刻纹突然一闪,竟与殷璃药篓里的龟甲裂纹完全重合。
“你早知道这里能接引。”他低声说,伸手替她拢了拢被夜风吹乱的发。
殷璃靠在他肩上,眼尾还沾着日间的倦意,嘴角却扬着笑:“不是我知道。是它们记得——记得当年医仙在钟里藏了缕灵识,记得后世有个小医女,捧着碎典在刑场跪了三天三夜。”
船继续往湾里漂。
浓雾退尽处,隐约能看见更深处的黑影——像是座座石碑,立在海水中,碑身爬满藤壶,字迹早已风化。
喻渊望着那些黑影,忽然想起殷璃昨夜的梦:凡人碑底涌出泉水,药签如鱼群游向四海。
或许等他们到了那里,会发现每道风化的刻痕里,都藏着等待重见天日的医道真章。
夜风吹来,带着若有若无的药香。
殷璃的呼吸渐稳,在他肩窝处蹭了蹭。
船底的竹管还插在海里,随着药钟的低鸣轻轻震颤,像在应和某个跨越千年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