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帘在草庐灯盏前织成银网时,殷璃的指尖仍停在陶瓮水面上。
回光诊法的灵力顺着指腹游进清水,像条探路的鱼。
金花的茎秆在水中轻颤,原本属于她的那缕执念如薄纱般被掀开,底下竟裹着百种不同的气息——有陈阿婆深夜跪在药炉前,用袖口蹭干眼泪的咸涩;有老医张伯临终前攥着药书,把药引需辨阴阳的嘱托吐在床沿的灼热;甚至混着隔壁学堂孩童背《汤头歌诀》时,沾着糖渣的童音,甜津津地渗进每道花瓣纹路。
阿璃?喻渊的手覆上她发冷的手背。
他不知何时卸了外衫,青麻中衣的袖口沾着方才替她研磨时溅的墨点,灵力在抖。
殷璃猛地收回手,陶瓮里的水荡开涟漪,金花的花瓣却稳稳立着,像株长在风里的草。它...她喉间发紧,它吞了我的执念,又吐出来千万人的。
喻渊俯身凑近陶瓮,墨玉笛尾的红穗子扫过她手背。
笛声轻响时,水面浮起细碎的灵纹,将那些杂乱的气息具象成光点——有的亮如烛火,有的弱似流萤,却都朝着金花的花芯涌去,像百川归海。你看,他指尖点过个豆大的黄光,这是昨日替李婶家娃扎针的村医,他手生,扎偏了半寸,急得直搓衣角。又点过团暖白的光,这是王老汉,上个月你教他认紫背天葵,他记错了叶子形状,蹲在药田里哭了半晌。
殷璃突然笑了。
那笑从喉咙里漫出来,带得眼角都发烫。
她想起重生那年,自己攥着断针在乱葬岗跪到膝盖生疮,那时天地间只有她的恨,浓得化不开;而此刻,这些或急或怯、或哭或笑的人间烟火,正顺着金花的根须往她心口钻,烫得她想掉眼泪。
明日把它还给那少年。她抹了把脸,从袖中取出片竹笺,蘸着灯油在上面写向阳,无碑四个小字,种在村口老槐树下。
喻渊没问为什么,只把竹笺接过去,就着灯看了眼,忽然低笑:你从前总说医道该去神化,现在倒连自己的香火都要断干净。
不是断,是...传。殷璃望着陶瓮里的花,声音轻得像落在瓦上的雨,我从前总怕自己死了,医道就跟着埋进土里。
现在才明白——她抬眼看向窗外,雨幕里隐约能看见药田边的草棚,有个小村医举着油纸伞,正踮脚替药苗挡雨,他们早就在学了。
次日清晨,少年抱着陶瓮站在草庐门口,发梢还沾着夜露。
他盯着殷璃塞进他手里的竹笺,眉心拧成个小疙瘩:不立碑,不称神...那要是有人问起这花的来历?
就说它自己长出来的。殷璃替他理了理被雨打湿的衣领。
少年的药囊上还挂着她去年送的木牌,边缘已经磨得发亮,你阿公传了七代安魂香,可治好了人吗?
少年一怔:阿公说...从前只敢在祠堂烧,说这是敬神的香。
现在它自己从香灰里长出来,治好了人。殷璃指了指远处药田里弯腰采药的妇人——那是上个月还咳血的钱家嫂子,此刻正把采好的紫苏叶仔细码进竹篮,你看,她记不住我叫什么,只记得喝了三碗紫苏汤就不咳了。
少年突然笑了。
他抱着陶瓮转身时,衣摆扫过草庐前的药畦,惊起只白蝶。
白蝶扑棱棱飞过田埂,停在钱家嫂子的竹篮边,像朵会飞的花。
三日后的清晨,千药城外的荒坡上起了层薄雾。
那朵金花就长在老槐树下,花瓣上还沾着露,却已经引来了蜜蜂。
最先发现它的是樵夫老周,他砍完柴路过,见花长得讨喜,随手摘了别在帽檐。
结果当晚他就着咸菜喝了碗糙米粥,热得脑门冒油——他原以为自己要像隔壁老张头那样,发七天高热才能退。
第二日,村妇阿秀把花摘了两片泡水,喂给咳得直抽抽的小孙儿。
那孩子喝下半碗,竟靠在她怀里打了个响亮的喷嚏,接着就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喊。
阿秀摸着他滚烫的额头突然凉下来,当场就哭了:我家傻娃...这是好了?
于是傻丫头花的名字就传开了。
没人知道它从哪来,也没人在意。
药铺的小伙计把它夹进药书当书签,说能镇住药方里的燥气;放牛的娃把它编成草环戴在头上,说戴了就不招蚊子咬。
它跟着挑担的货郎走街串巷,沾过茶摊的茶渍,蹭过绣楼的胭脂,最后落进某个游方医者的药囊里,跟着马蹄声往北边去了。
此时殷璃正蹲在山居的石灶前煎药。
陶壶里的紫菀香混着松枝的焦香漫出来,她望着跳动的火苗,忽然觉得心口轻得发飘。
抬头时,朝霞正漫过东边的山尖,把天际染得像蘸了蜜的火烧云。
阿渊。她喊了声。
喻渊从里间出来,手里还攥着半卷没抄完的《伤寒杂病论》。
他最近总说要把医书抄个百八十本,分发给各村的药童。怎么?
我从前总怕自己是火把,灭了就没光了。殷璃伸手接住飘进灶房的朝霞,掌心里的光晃得她眯眼,现在才明白...我是风。
喻渊走到她身侧,墨玉笛在指尖转了个圈。
笛声轻响时,远处传来清越的鸟鸣,混着若有若无的药香。那风要往哪吹?
殷璃望着灶上咕嘟冒泡的药汁,忽然笑了:听说北境有个石臼集,镇口的老井里泡着千年寒玉。她用木勺搅了搅药汤,热气模糊了眉眼,初夏时,该去看看。
喻渊的笛子顿了顿,红穗子在风里晃成团小火。
他没说话,只把案头的药囊取下来,往里面塞了把新磨的银针——针尾的红绳是昨夜他亲手编的,编得歪歪扭扭,倒比从前那些精致的更结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