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医碑立在药田后的山坳里。
青灰色碑身裹着层薄雾,走近了才发现那不是雾——是无数道浅金色的光丝,像春蚕吐丝般缠在碑上,每根光丝都泛着不同的药香:有陈皮的甘醇,有薄荷的清冽,还有几缕带着奶糖的甜,混着点焦糊气,倒像是哪个小药童偷烤药糖时留下的。
碑...殷璃的火折子地掉在地上。
碑面不再是记忆里的素白。
有人用朱砂混着药汁重新描过,新刻的字迹比旧痕更深,每一笔都带着毛边,像是用断了尖的刻刀硬凿出来的:经可改,方可行,唯救人心不可易。最后那个字拖得老长,在碑脚洇开一片红,倒像是刻碑人刻到此处时,手突然抖了。
喻渊弯腰捡起火折子,火苗重新腾起时,照见碑身其他地方密密麻麻的小字。
有指甲盖大的蝇头小楷,有拳头大的狂草,甚至有歪歪扭扭的涂鸦——画着个扎羊角辫的姑娘举着银针,旁边写着殷姐姐。
是各地医者自发刻的。喻渊的声音哑得厉害,他伸手抚过那行主字,指腹沾了点未干的药汁,前日在药商驿,我听人说有人带着刻刀走了三千里,就为在碑上留个字。
他说...他孙子用改良的《洗髓方》治好了腿疾,可原方里的急火熬煮害他废了三锅药,总得让后人知道,改方不是大逆不道。
殷璃的指尖悬在救人心三个字上方,迟迟不敢落下。
可那碑像是有生命般,突然泛起温热的震颤。
她触到碑面的瞬间,无数画面如潮水涌来:南楚渔镇的老渔翁在船板上刻方,东陵书院的少年在竹简背面涂画,北荒牧场的小女儿把药方抄在狼皮褥子上...每幅画面里都有一双眼睛,亮得像星子。
是他们的念力。喻渊抓住她发抖的手,掌心的温度透过药汁渗进她骨缝,百名医者,千里万里,同时把想对她说的话刻进碑里。
殷璃突然笑了,眼泪却砸在碑上,晕开一片朱砂。原来医尊令从来不是我手里的那道金光。她望着碑上的殷姐姐涂鸦,伸手轻轻描了描那羊角辫,是他们想救人的念头,是阿婆教孙儿认药时的唠叨,是小娃把药糖当零嘴时的甜。
喻渊从怀里摸出帕子,却被她抢过去擦了擦碑面。明日把玉简埋了吧。她转头时,发间银针在火光里一闪,经是死的,人是活的。
与其刻在碑上,不如让它当颗种子。
晨光初露时,殷璃蹲在九心莲田边。
她用指甲在泥里抠了个小坑,将玉简轻轻放进去。
喻渊递来块巴掌大的石头,上面已经用小刀歪歪扭扭刻了字:此处无碑,只有一粒种。
谁刻的?她抬头看他。
喻渊蹲下来帮她埋土,指腹沾了泥也不在意:今早药童们凑的。
最小的那个说碑太高,种子能发芽,就这么定了。
泥土覆上玉简的刹那,九心莲突然簌簌抖起来。
花瓣上的晨露落进泥里,竟在新埋的土堆旁钻出两颗嫩苗——是野菊,是青蒿,茎秆上还沾着昨夜的星子。
启程时,两人背的药篓比往日轻了些。
喻渊的药篓里装着新收的药种,殷璃的则塞着半卷《医童启蒙》新篇。
路过千药城时,晨读声正从书院飘出来:前有殷璃执针,今有你我续灯...
姐姐!
脆生生的童音撞进耳里。
殷璃转头,见个扎着双马尾的小女孩举着一束野花跑过来,小布鞋踩得青石板哒哒响。
她鬓角沾着草屑,手里的野菊、青蒿被揉得有点蔫,却还倔强地抬着花头。
给你!小女孩把花塞进殷璃手里,仰起的小脸上还留着三年前那场恶疾的淡疤,你是第一个看我病的人!
那晚你戴着斗笠,我只看见眼睛...像星星!
殷璃的手指微微发颤。
她想起三年前雪夜,北荒牧场上裹着羊皮的小身子烧得滚烫,喉咙肿得说不出话。
她摸黑用银针刺了七处哑穴,又塞给孩子娘一把药糖,连名字都没留。
谢谢...她蹲下来,把野花别在小女孩耳后,要继续认药吗?
小女孩用力点头,小辫上的红头绳晃得像团火,先生说我是北荒首例,要给小狼崽当小医官呢!
喻渊在旁边低笑,伸手揉了揉小女孩的发顶。
他袖中露出半截《九域医报》,头版标题被晨风吹得翻卷:万医碑新刻:医道在民间。
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殷璃将野花插进药篓,花香混着药香漫开,路过的药农、行商、挑担的妇人都不自觉地放缓了脚步。
他们望着这对背着药篓的男女,只觉心里熨帖,却谁也没开口问你们是谁。
而在他们看不见的神秘世界最深处,归元大阵的核心光柱突然泛起涟漪。
那缕曾凝聚着医尊令的金光轻轻一颤,如晨雾般散入九域灵脉。
它化作无数微光,跟着采药人的脚步爬上山巅,随着药商的驼队穿过大漠,又顺着小女孩的笑声钻进草窠——每道微光都在呼吸,像极了当年那个在医罪台上被烧得遍体鳞伤的姑娘,咬着牙点燃的第一簇火。
西境的断崖谷...喻渊突然开口,指尖搭在她药篓的竹篾上,今日听药商说,谷里的寒潭最近冒热气,冰下长出了从未见过的红茎草。
殷璃抬头望向西边。
晚霞漫过天际线,将远山染成蜜糖色。
她摸了摸药篓里的野花,又碰了碰袖中残留的药香,嘴角慢慢扬起来。
她说,去看看那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