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境雨林的晨雾比想象中沉。
殷璃的粗布裙角才沾到第一缕湿意,便见几簇竹篱从雾里浮出来——藤编的墙泛着浅黄,夹杂着晒干的紫苏叶,风过时飘来淡淡辛香;屋顶盖的是揉碎的艾草,经夜露一浸,混着松针的清苦;最奇的是屋檐下悬的不是灯笼,而是整串整串的九心莲干株,暗红花瓣蜷成小灯盏模样,倒比灯火更亮些。
阿姐看!喻渊忽然低唤。
殷璃顺着他目光望去,田埂上三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娃正蹲成一圈,每人手里捏着根木针,正对着泥地上画的经络图比画。
最左边的女娃戳中心俞穴时,木针尖竟腾起细弱的青色光丝——正是她前世改良的归脉十三式入门征兆。
这是...她喉间发紧,脚步不自觉加快。
竹篱门一声开了。
走出来的老者发须皆白,腰间系着褪色的药囊,囊上绣的二字却针脚簇新。
他颤巍巍捧起粗陶碗,碗中汤液呈琥珀色,浮着三片薄荷叶:贵人请用安络汤,清瘴气的。
梦医娘娘前夜托梦,说今日有穿粗布裙、背药篓的仙人来。
梦医娘娘?殷璃接过碗,指尖刚触到碗壁便一震——汤中灵息流转的轨迹,竟暗合她独创的三转提灵法。
那是她前世在极北冰窟里,用三百种药材试了三年才成的配伍,连喻渊都只见过三次。
三年前村西头的小子被蛇咬,浑身发紫。老者见她发怔,便絮絮说起来,枯瘦的手比划着,半夜我梦到个穿青衫的姑娘,站在药炉前翻书,说把九心莲和红藤叶各抓三把,加半块姜。
后来那小子喝了汤,真就醒了。他浑浊的眼睛忽然亮起来,后来哪家有急病,总有人梦到她翻书。
我们便把她画在祠堂墙上,叫梦医娘娘
殷璃低头抿了口汤。
汤里有九心莲的甘,红藤叶的涩,姜的辛辣在喉间滚成一团火——确实粗糙,火候也过了三分,可那股子要把瘴气从骨缝里逼出去的狠劲,和她当年在乱葬岗熬的救命汤,像极了。
你们信她,甚于信医?她放下碗,指节抵着碗沿,指甲盖泛白。
老者摇头,用袖口擦了擦碗沿:我们信的是这汤能活人。
去年涝灾,东头阿婆按梦里教的法子熬去湿散,救了二十三个发寒热的娃。他忽然伸手,用指腹蹭了蹭殷璃药篓上的铜铃,您这铃铛声,和梦里那姑娘的药篓子一样。
夜风卷着雨林的潮气涌进来时,殷璃正倚在竹篱边整理药草。
忽然间,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东南方的山林里,有灵息像被扯断的琴弦般乱颤。
她闭眼细辨,冷汗顺着脊背往下淌:蚀骨寒症。
是复发。喻渊不知何时站在她身侧,指尖搭在她腕上,寒毒从髓海往上钻,痛得人像被万根冰针刺骨。他顿了顿,北荒的温髓丹才能治,可这里...
我去。殷璃转身要拿药篓,却被他攥住手腕。
喻渊的掌心带着常年握书卷的薄茧,此刻却烫得惊人:你若现在去,他们这辈子都会等梦医娘娘托梦。他指向村口的竹楼,窗纸透出昏黄的光,看见那个少年了么?
他翻了七夜《温髓方解》手抄本,今晚又在试药。
月光漏进窗棂,照见少年的影子在墙上晃。
他面前摆着七八个陶瓶,正把深褐色的药粉往石臼里倒,手背上全是被药汁染的青斑。
殷璃望着那影子,想起自己十七岁时在医馆当杂役,也是这样,半夜偷着翻医书,把药杵捣得咚咚响,被账房发现时,药臼里的续骨散才刚成了个雏形。
给我半柱香。她轻声说。
喻渊松开手,看见她指尖轻轻点在空气中,一缕淡金色的灵息从指缝溢出,融入夜雾里。
那灵息飘得极慢,像春天的柳絮,掠过竹楼的窗,钻进少年脚边的药炉。
次日清晨,竹楼里爆发出欢呼。
殷璃和喻渊赶到时,少年正举着陶碗站在门槛上,碗里的药汁泛着暖红:阿公!
这次没苦到舌头发麻!他手腕上的青斑淡了些,眼睛亮得像雨林里的流萤,我按书里说的加了赤藤根,没想到比北荒的温骨草还管用!
老者抹着眼泪去抱陶碗,却被少年躲开:先给西头的阿婆试!
她昨夜疼得直撞墙!
三日后,村东头的晒谷场立起了张竹台。
台边挂着块木牌,用炭笔写着轮诊台——每家派个能认字的,跟着少年学配药;病了的人不用等,把症状写在竹片上,轮值的人按方抓药。
殷璃蹲在台边看了半日,见有个小媳妇捧着竹片跑过来:我家娃夜惊,书里说用酸枣仁,可我家只有野枣子...
野枣子核也行!少年头也不抬地翻书,把核砸开,取仁晒干,效果差两分,但娃小,刚好。
两分?小媳妇瞪圆眼睛。
梦医娘娘的书里说的。少年指了指墙上的旧抄本,因地制宜,不必强求
殷璃在林子里笑出了声。
她寻了块平整的青石板,用匕首刻下因地制宜四字,刀锋起处,石屑纷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