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通话,没有华丽的辞藻,只有赤裸裸的利益交换和基于共同威胁的冷酷结盟。罗斯福用精准的商业手腕,为美国的援助锁定了最可靠的支付方式,也为深度介入欧洲战争铺平了道路。而丘吉尔,则以牺牲部分金融主权为代价,为垂死的英国争取到了最宝贵的喘息之机。两大英语世界的巨人,在纳粹德国的巨大阴影下,以一种近乎残酷的务实方式,紧紧地握住了手。
伦敦,威斯敏斯特宫下议院
议事厅内,气氛如同暴风雨前的海面,压抑而充满张力。温斯顿·丘吉尔挺立着魁梧的身躯,如同一位古典时代的雄辩家,用他那雷霆般的声音,对首相内维尔·张伯伦的政策进行了前所未有的、猛烈而彻底的抨击。他将挪威战役的失利、对德国扩张的误判、以及眼下法国战线灾难性的崩溃,全部归咎于张伯伦的“绥靖政策”所带来的致命恶果。
“我们正站在悬崖的边缘!”丘吉尔的声音响彻大厅,每一个字都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执政党的席位,“而把我们带到这个边缘的,正是那位至今仍坐在首相位置上的先生所推行的、灾难性的、对独裁者无休止的让步和幻想!他的政策,换来的是什么?是希特勒更加肆无忌惮的侵略!是欧洲一个接一个民主国家的沦陷!现在,战火已经烧到了我们的家门口!”
支持丘吉尔的议员们,包括许多保守党内的反对派,爆发出阵阵赞同的呼声。而张伯伦的忠实支持者们,则个个面色铁青,焦急万分。他们的目光一次又一次地投向坐在政府席前排的首相本人,期待着他能拿出那个他们已知的、足以扭转局面的“杀手锏”——一份关于丘吉尔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作为海军大臣时,对加里波利战役惨败负有不可推卸责任的机密档案摘要。只要张伯伦将这份文件举起,并公之于众,就足以严重质疑丘吉尔作为战时领袖的军事判断力,瞬间逆转舆论。
然而,张伯伦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他双手平放在膝盖上,右手掌心下,就压着那份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文件夹。他的脸色异常苍白,带着重病缠身的憔悴,但眼神却出乎意料的平静,甚至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淡然。他听着丘吉尔一条条列举他的“罪状”,没有愤怒,没有辩解,只是偶尔抬起眼,望向窗外阴沉的伦敦天空,仿佛在思考着更遥远的事情。
“他在等什么?”
“为什么还不反击?”
“首相难道要放弃了吗?”
支持他的议员们内心在疯狂地呐喊,充满了不解和一丝被背叛的愤怒。他们觉得张伯伦在关键时刻退缩了,抛弃了他们这些一直为他摇旗呐喊的同僚。
他们不明白的是,张伯伦此刻内心的清醒与决绝。当德国人的坦克无情地碾过色当防线,将他苦心经营的“一代人的和平”梦想击得粉碎时,他就已经明白,自己的政治道路走到了尽头。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份关于加里波利的档案,或许能暂时击倒丘吉尔,但这将引发保守党乃至全国灾难性的分裂和内斗,而这恰恰是希特勒最希望看到的。英国现在需要的不是一个靠揭发政敌伤疤来保住权位的政客,而是一个能抛开党派恩怨、凝聚全国力量、领导国家进行生死存亡之战的强势领袖。
“时间…已经不站在我这边了…”张伯伦在心中默念,他的身体(癌症)和时局,都不允许他再领导这场战争了。举起那份文件,是党派私利的胜利,却是国家利益的巨大灾难。
最终,当丘吉尔的咆哮结束时,整个议事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张伯伦身上。他缓缓地、有些吃力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装。他没有去看那份文件夹,甚至没有去看咄咄逼人的丘吉尔,而是用平静而沙哑的声音,做了一个简短的发言。他没有为自己过多辩护,只是承认了局势的严峻,并表示在当前情况下,组成一个真正的全国团结政府是必要的。
他没有举起那份文件。他选择了放下。
投票结果毫无悬念。张伯伦政府垮台了。
会议结束后,张伯伦默默地收拾好桌上的文件,将那个未曾打开的文件夹塞进了公文包深处。他在昔日支持者们复杂、失望甚至怨恨的目光中,步履略显蹒跚地独自走出了议事厅。他的背影,在宏伟的哥特式长廊下,显得格外孤独和落寞。
他没有回头。他知道,属于他的时代已经落幕。他用自己的政治生命,为英国换来了一个更强大的战争内阁,一个能发出“我们将在海滩上战斗”怒吼的新首相。这或许是他政治生涯中,最失败,却也最高光、最负责任的一刻。个人的荣辱,在国家的存亡面前,变得轻如鸿毛。他的黯然下台,反而为英国注入了生存下去的最重要的一线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