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先看这回开头的诗,“倚醉无端寻旧约,却因惆怅转难胜”,读着挺伤感,但你再往下看就知道,这诗跟后面这群人的操作比起来,简直是“文不对题”——西门庆刚咽气没几天,他那些“好兄弟”“美妾”“老相好”就忙得脚不沾地,比赶大集还热闹,只不过有人忙着捞好处,有人忙着寻快活,还有人忙着卷铺盖跑路。
话说西门庆死了,到了“首七”这天,报国寺来了十六个和尚做水陆法事。这时候,应伯爵——也就是西门庆生前最“铁”的那帮狐朋狗友里的头头,找来了谢希大、花子繇、祝实念、孙天化、常峙节、白赉光,一共七个人,凑在一块儿开会。应伯爵先开腔,那话说得比唱的还好听:“大官人这就没了,眼瞅着就一七了。咱们跟他相交一场,当年吃他的、用他的、使他的、借他的,哪样没沾过光?现在他走了,咱们要是假装不知道,那也太不地道了——就算洒把土,也得眯眯后人的眼睛不是?不然他到了阎王爷跟前,都得埋怨咱们。我琢磨着,咱们每人出一钱银子,七人凑七钱,办一桌祭礼,买幅轴子,再求水秀才写篇祭文,抬过去给他灵前祭奠祭奠。到时候少不得还能讨条孝绢,这买卖不亏,你们说咋样?”
你猜这帮人咋说?异口同声“哥说得对”,一个个掏钱比谁都快——不是因为多念旧,是觉得这“一钱银子换孝绢”的买卖划算。应伯爵收了钱,备好祭物、买了轴子,就去求水秀才写祭文。这水秀才眼明心亮,早就知道应伯爵这群人是西门庆身边的“小人之朋”,没一个真心实意,所以写祭文的时候,明着是悼念,暗里全是讽刺。
等祭礼抬到西门庆灵前,陈敬济穿着孝服在旁边还礼。应伯爵带头,一群人上香,这群人粗鄙得很,哪能看出祭文里的门道?浇了奠酒就开始念祝文,那文里写的“生前梗直,秉性坚刚;软的不怕,硬的不降”,听着像夸人,可后面“锦裆队中居住,齐腰库里收藏”“受恩小子,常在胯下随帮”,明摆着是揭他们当年围着西门庆摇尾乞怜的老底,这群人还听得津津有味,也是没谁了。祭完之后,陈敬济请他们去卷棚里吃了顿好的,这伙人酒足饭饱才走,至于心里有没有真的难过,估计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这边刚送走完“假兄弟”,那边妓院的人就来了。李家虔婆——就是李桂卿、李桂姐的妈,听说西门庆死了,立马盘算开了,备了张祭桌,让李桂卿、李桂姐坐着轿子来吊唁。吴月娘正伤心呢,没出来见,就让李娇儿、孟玉楼在上房招待。这姐妹俩一见到李娇儿,就悄悄跟她说:“俺妈说了,人都死了,你咱院子里出来的,还守什么贞节?自古道‘千里长棚,没个不散的筵席’,你手里有啥值钱东西,赶紧让李铭悄悄捎回家去,留着防后。你可别傻了!常言道‘扬州虽好,不是久恋之家’,不管过多久,你早晚得离开这儿。”李娇儿听了,心里把这话记得死死的,也开始盘算自己的小九九。
没过多久,韩道国的老婆王六儿也来了,穿得素里素气,坐着轿子来给西门庆烧纸。她在灵前摆好祭物,站了半天,愣是没人出来陪。为啥?因为西门庆一死,首七的时候就把王经打发走了,其他小厮见是王六儿来,都不敢进去通报。只有来安儿不知情,跑到吴月娘房里说:“韩大婶来给爹上纸,在前边站了一天了,大舅让我来跟娘说。”
吴月娘本来就因为韩道国卷走西门庆钱财的事气不打一处来,一听这话,立马炸了:“你这该死的奴才,还不赶紧滚!什么韩大婶、(毛必)大婶,这贼狗攮的养汉淫妇,把人家弄得家败人亡、父南子北、夫逃妻散,还有脸来上纸!”一顿骂得来安儿摸不着头脑,回到灵前,吴大舅问他跟后面说了没,来安儿噘着嘴不说话,问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娘把我骂出来了。”
吴大舅赶紧进去劝:“姐姐,你可不能这么说!自古以来,人再不好,礼数不能少。她男人当初领着咱们那么多本钱做事,你这么待人,传出去人家该说你不懂事了。好名声难得,别这样。你要是不想出去,让二姐姐、三姐姐好好招待她,送她走也行,别让人挑理。”吴月娘听她哥这么说,才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孟玉楼出来还了礼,陪王六儿在灵前坐了坐,就喝了一盅茶,王六儿也觉得没脸待,赶紧告辞走了。这可真是“谁人汲得西江水,难免今朝一面羞”,尴尬得能抠出三室一厅。
李桂卿、李桂姐、吴银儿还在上房坐着呢,听见吴月娘骂王六儿“淫妇”,心里也犯嘀咕——毕竟她们也是院子里出来的,这不是“砍一株损百枝”嘛,坐不住了,没到日落就想走。吴月娘再三留她们:“晚上伙计们要伴宿,你们看完提偶戏,明天再走呗。”劝了半天,桂姐、银姐留下了,只让桂卿先回去了。
到了晚上,和尚们散了,来了不少街坊、伙计、主管,还有乔大户、吴大舅、吴二舅、沈姨父,连应伯爵、谢希大、常峙节也来了,一共二十多个人。叫了一伙偶戏班子,在大卷棚里摆了酒席伴宿,演的是《孙荣、孙华杀狗劝夫》。女眷们都在灵旁的厅里,围着帏屏、放下帘子,摆上桌子朝外看。李铭、吴惠在这儿伺候,晚上也没回家。没多久,人都到齐了,祭完之后,卷棚里点上蜡烛,大家入席坐下,鼓乐一响,戏就开演了,一直演到三更天才结束。
这时候,陈敬济和潘金莲的好戏开场了。自从西门庆死了,陈敬济就没一天不跟潘金莲眉来眼去的——要么在灵前偷偷使眼色,要么在帐子后面调笑。这天趁着人散乱糟糟的,女眷们都往后边去了,小厮们忙着收拾东西,潘金莲瞅准机会,捏了陈敬济一把,低声说:“我儿,你娘今天就成全你。趁大姐在后边,咱们去你屋里。”陈敬济听了,高兴得跟捡了宝似的,立马先去屋里开门。潘金莲在黑影里溜进他房里,也不说话,直接解开裤子躺在炕上,俩人就这么厮混在了一起。这可真是“色胆如天怕甚事,鸳帏云雨百年情”,西门庆的灵堂还在旁边,他们倒好,一点顾忌都没有。
第二天,陈敬济尝着甜头了,早上就跑到潘金莲房门口。潘金莲还在被窝里没起,陈敬济从窗眼里往里看,见她裹着红被子,脸蛋红扑扑的,就喊:“好管库房的,这都啥时候了还不起?今天乔亲家要来上祭,大娘吩咐把昨天李三、黄四家送的祭桌收进来,你赶紧起来,把钥匙给我。”潘金莲赶紧让春梅把钥匙给陈敬济,陈敬济让春梅先去楼上开门,自己还跟潘金莲从窗眼里递舌头亲了半天,腻歪得不行。
没多久,春梅开了门,陈敬济去前边安排搬祭桌。乔大户家的祭礼摆好后,乔大户娘子带着不少亲戚来灵前祭奠,祭完之后,吴大舅、吴二舅、甘伙计陪着他们去卷棚里吃饭,李铭、吴惠在旁边弹唱。这天郑爱月儿家也来上纸吊孝,吴月娘让孟玉楼给了她孝裙束腰,让她跟女眷们一起在后头坐。郑爱月儿看见李桂姐、吴银姐在这儿,还埋怨她们:“我要是知道爹没了,能不来吗?你们这俩好人,都不跟我说一声!”又看见吴月娘生了孩子,就说:“娘也是一喜一忧,可惜爹走得太早了,不过您有了小少爷,也不用愁了。”吴月娘留她坐到晚上,郑爱月儿才走。
到了二月初三,西门庆“二七”,玉皇庙的吴道官带了十六个道士来家里念经做法事。这天衙门里的何千户牵头,约了刘、薛两个内相,还有周守备、荆都统、张团练、云指挥等几个武官,一起过来上坛祭奠。吴月娘请了乔大户、吴大舅、应伯爵来陪客,李铭、吴惠弹唱,在卷棚里招待,这些就不多说了。晚上念经送亡的时候,吴月娘吩咐把李瓶儿的灵床连带着画像一起抬出去烧了,箱子柜子都搬到上房堆放,奶子如意儿和迎春留在后边伺候,把绣春拨给李娇儿房里用,还把李瓶儿原来住的房门锁了起来。这可真是“画栋雕梁犹未干,堂前不见痴心客”,李瓶儿生前再受宠,死后也不过是一把火烧了的结局。
这段时间,李铭天天借着在孝堂帮忙的名义,偷偷帮李娇儿把东西掖回家,还经常两三夜不回去,就瞒着吴月娘一个人。吴二舅本来就跟李娇儿有私情,其他人就算知道了,也没人敢说。到了初九,西门庆“三七”,念完经后,吴月娘从暗房里出来,“四七”就没再念经。十二号,陈敬济去给西门庆破土回来,二十号早上就发丧了。送葬的冥器纸扎不少,但来送殡的人,比当初李瓶儿下葬的时候少多了。
棺材出门的时候,请了报恩寺的朗僧官来起棺,朗僧官坐在轿上,捧着法器念了几句偈语,念完之后,陈敬济摔破纸盆,棺材就抬走了。全家大小穿着孝服哭哭啼啼,吴月娘坐魂轿,其他女眷坐着轿子跟在棺材后面,一直送到南门外五里原的祖坟安葬。陈敬济准备了一匹布,请云指挥点了神主,阴阳先生徐先生主持下葬,大家掩上土之后,在坟头摆了祭桌,可来祭拜的也没几家,就吴大舅、乔大户、何千户、沈姨夫、韩姨夫和几个伙计,一共五六处。吴道官留下十二个道童把灵位迎回来,放在上房明间正厅,阴阳先生洒扫干净后,送亲戚们出门,吴月娘他们留下来守孝。等暖完墓回来,衙门里的排军节级也都告辞回衙门了。
西门庆“五七”的时候,吴月娘请了薛姑子、王姑子、大师父和十二个尼姑来家里诵经,超度西门庆。吴大妗子和吴舜臣媳妇也来家里陪着。可就在出殡那天,李桂卿和李桂姐在坟头又跟李娇儿嘀咕:“妈说了,你要是手里没什么值钱东西,就别在这儿耗着了。你又没儿女,守着有啥用?教你闹一场,赶紧离开这儿。昨天应二哥说,大街上的张二官府准备拿五百两银子娶你做二房,让你当家理事,这可是个好机会。你在这儿守到死也没盼头,咱们院里出来的人,本来就是弃旧迎新、趋炎附势,可别错过了好时候。”李娇儿把这话记在心里,就等着找机会脱身。
没过多久,机会就来了。潘金莲跟孙雪娥说,出殡那天在坟上看见李娇儿和吴二舅在花园小房里说话;春梅也在孝堂里亲眼看见李娇儿在帐子后面给了李铭一包东西,李铭塞在腰里带回家了。这话传到吴月娘耳朵里,吴月娘立马把吴二舅骂了一顿,赶他去铺子里做生意,不许再进后宅,还吩咐门上的平安,不许李铭再进门。
李娇儿本来就想走,这下被人抓了把柄,索性破罐子破摔,心里正憋着气呢。有一天,吴月娘在上房跟大妗子喝茶,请了孟玉楼,没请李娇儿,李娇儿立马就恼了,跑到上房跟吴月娘大吵大闹,拍着西门庆的灵床又哭又喊,到了半夜三更,还在房里闹着要上吊。丫头赶紧报告吴月娘,吴月娘慌了,跟大妗子商量,只好把李家虔婆请来,想打发李娇儿回妓院。
虔婆一来就狮子大开口:“我家姑娘在你这儿忍气吞声、当牛做马,哪能这么容易就走?得给几十两遮羞钱!”吴大舅是当官的,也不敢做主,双方讨价还价半天,最后吴月娘只好把李娇儿房里的衣服、首饰、箱子、床帐、家具全给了她,让她走,但元宵、绣春两个丫头不给。李娇儿非要这两个丫头,吴月娘说:“你这是想买良为娼,没门!”虔婆一听这话,立马怂了,赶紧赔笑脸,拉着李娇儿坐轿子走了。
要说这院里的妓女,本来就是靠卖俏为生,把脂粉当饭碗,早上跟这个风流,晚上跟那个厮混,前门进老头,后门接小伙,见钱眼开、弃旧迎新是她们的本性。就算你对她再好,花再多心思,也拴不住她的心。要么活着的时候偷偷摸摸,要么人死了就闹着要走,早晚还得回老本行。这可真是“蛇入筒中曲性在,鸟出笼轻便飞腾”,一点不假。
吴月娘打发走李娇儿,自己大哭了一场,众人都在旁边劝。潘金莲还在旁边煽风点火:“姐姐,别愁了。常言道‘娶淫妇,养海青,食水不到想海东’,这都是她当初自己选的路,现在让姐姐你生气,不值当。”
家里正乱着呢,平安突然来报:“巡盐蔡老爹来了,在厅上坐着呢,我说家老爹没了,他问没了多久,我说是正月二十一日病故,现在过了五七了。他问有没有灵位,我说有,在后头供养着,他想来灵前拜拜,我来跟娘说。”吴月娘吩咐:“让你姐夫出去见他。”陈敬济赶紧穿上孝服出去拜见蔡御史。过了一会儿,后面收拾好了,请蔡御史进来给西门庆灵前参拜,吴月娘穿着重孝出来回礼,一句话也没说,蔡御史就让她回房了,又跟陈敬济说:“我以前在你家叨扰过,现在任期满了要回京城,本来是来道谢的,没想到大官人已经故去了。”又问:“大官人是得了什么病?”陈敬济说:“是痰火病。”蔡御史叹道:“可惜了,可惜了。”说着就让家人拿出两匹杭州绢、一双绒袜、四尾白鲞、四罐蜜饯,说:“这点东西,就当奠仪了。”又拿出一封五十两的银子,“这是我以前借过老先生的钱,现在攒了些俸禄,拿来还了,也算全了咱们的交情。”让平安把东西送进房里,陈敬济推辞说:“老爹太客气了。”吴月娘让请蔡御史去前厅坐,蔡御史说:“不用了,给我杯茶就行。”喝了杯茶,蔡御史就起身走了。
吴月娘拿着这五十两银子,心里又高兴又难受——高兴的是得了笔银子,难受的是想起西门庆在的时候,像蔡御史这样的官员来家里,哪会这么快就走?肯定得留下来喝酒,不知道要闹到多晚。现在西门庆没了,就算有家产,也没人能撑起场面,连个陪客的人都没有,心里别提多不是滋味了。
再说李娇儿回到家,应伯爵很快就知道了,立马跑去告诉张二官,还拿了五两银子去李家,跟李娇儿歇了一夜。这张二官比西门庆小一岁,属兔的,三十二岁,李娇儿其实已经三十四岁了,虔婆跟应伯爵都瞒着,说李娇儿二十八岁。张二官花了三百两银子,把李娇儿娶回家做了二房。祝实念、孙寡嘴还是领着王三官,经常去李家跟李桂姐来往,这些就不多说了。
应伯爵、李三、黄四借了徐内相五千两银子,张二官也出了五千两,一起做东平府古器的生意,天天骑着好马、穿着绸缎,在妓院里晃悠儿晃儿,活脱脱一副“暴发户”做派,跟当初西门庆鼎盛时的派头有得一拼,只不过少了几分西门庆的“江湖气”,多了些“暴发户”的刻意张扬。
应伯爵这时候早把西门庆的“兄弟情”抛到九霄云外了,天天围着张二官转,跟个“跟屁虫”似的,张二官指哪儿他打哪儿,比伺候西门庆的时候还殷勤。为啥?还不是看中了张二官手里的银子,想从他那儿捞点好处。以前西门庆在的时候,他还能借着“兄弟”的名头蹭吃蹭喝,现在西门庆没了,他不得赶紧找个新靠山?张二官就是他眼里的“新财神爷”,可不得好好巴结。
有一天,张二官跟应伯爵闲聊,说起西门庆家的事,张二官突然问:“听说西门庆家还有个第五房娘子,叫潘金莲,长得特别标致?”应伯爵一听,立马来了精神,眼睛都亮了,赶紧凑上前说:“我的爷,您可真是问对人了!这潘金莲啊,那长得叫一个绝,跟画儿里走出来的似的,诗词歌赋、诸子百家,没她不会的;拆牌道字、双陆象棋,也玩得溜得很;还写得一手好字,弹得一手好琵琶,今年还不到三十岁,比那些唱曲儿的还会来事,比她们还‘乔’(时髦、会打扮)呢!”
应伯爵唾沫横飞地说着,把潘金莲夸得天花乱坠,就差没说她是“仙女下凡”了。张二官本来就对潘金莲有点兴趣,被应伯爵这么一忽悠,心里更是“火冒三丈”,恨不得立马就把潘金莲娶回家,忙问:“莫非这潘金莲就是当初卖炊饼的武大郎的老婆?”应伯爵一拍大腿:“爷,您记性真好!就是她!当初西门庆为了娶她,可是费了老大的劲,跟武大郎闹得沸沸扬扬,最后武大郎还没了,这事儿您当初可能也听说过。现在西门庆死了,不知道这潘金莲有没有改嫁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