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乔大户来上大祭,送了五十多抬东西,有猪羊祭品、金银纸扎、绸缎、冥纸香烛,还雇了锣鼓乐队,吹吹打打地过来。西门庆和陈敬济穿着孝衣在灵前回礼,乔大户还请了尚举人、朱堂官、吴大舅、刘学官、花千户、段亲家七位亲戚朋友,一起在灵前上香。献了三次酒,阴阳生跪着念祭文,大概意思是“李瓶儿性格好,勤俭持家,跟西门庆感情好,还生了孩子,本来该长寿,没想到生病走了,大家都很伤心,希望她在天之灵能收到祭品”。念完祭文,男客们去卷棚里吃饭,接着乔大户娘子、崔亲家母、朱堂官娘子、尚举人娘子、段大姐这些女眷也来祭奠,乐队接着奏乐,还有人在灵前跳“吊鬼判”舞。月娘陪着哭完,把她们请到后院喝茶吃席,饭菜很丰盛,不用细说。
西门庆正在卷棚里陪客人喝酒,突然前边云板响了,下人慌慌张张进来禀报:“本府胡爷来上纸了,已经在门口下轿子了!”西门庆赶紧穿好孝衣,在灵前等着,让温秀才穿素服出去迎接。胡府尹穿着素服,系着金带,带着好多官吏过来,有人扶着他,到了灵前,春鸿跪着举着香,胡府尹上了香,拜了两拜。西门庆赶紧上前:“老先生快请起,麻烦您跑一趟。”胡府尹叹气:“你夫人啥时候没的?我昨天才知道,来晚了,来晚了!”西门庆说:“就是个侧室,生病没保住,劳烦您亲自来吊唁。”温秀才在旁边作揖,把胡府尹请到厅上喝了杯茶,胡府尹就走了,温秀才送他到大门外上轿。吊唁的客人一直吃到下午才散。
第二天,郑爱月儿也来上纸,到灵前烧了纸,月娘见她送了八盘饼馓、三牲汤饭当祭品,就拿了一匹整绢做的孝裙给她。吴银儿和李桂姐各给了三钱奠仪,跟西门庆说,西门庆大方:“这点钱算啥,每人都给一匹整绢!”月娘把她们请到后院房里喝茶,留她们过夜。
晚上,亲戚伙计来“伴宿”(出殡前一天晚上守灵),西门庆叫了一班海盐戏子来演戏。李铭、吴惠、郑奉、郑春也来帮忙。西门庆在大棚里摆了十五张桌子,主要客人有乔大户、吴大舅、吴二舅、花大舅、沈姨夫、韩姨夫、倪秀才、温秀才、任医官、李智、黄四、应伯爵、谢希大、祝实念、孙寡嘴、白赉光、常峙节、傅日新、韩道国、甘出身、贲第传、吴舜臣、两个外甥,还有六七个街坊,都坐下来看戏。点上十几根大蜡烛,女眷们在灵前围着围屏,隔着帘子看。众人祭奠完,西门庆和陈敬济回完礼,大家坐下吃饭,戏子们开始敲锣打鼓,演的是《玉环记》,讲的是韦皋和玉箫女两世姻缘的故事。先出来个生角扮韦皋,唱了一段下去,又出来个贴旦扮玉箫,也唱了一段。接着厨房的人端上汤饭和烧鹅,应伯爵这时候又开始“整活”,凑到西门庆跟前说:“我听说院里那三个姐儿也在这儿,不如叫出来给乔老亲家、老舅们敬杯酒?她们倒是会看戏,别白让她们占了便宜!”西门庆就让玳安进去传话:“请三位姐儿出来。”乔大户赶紧摆手:“这可不行,人家是来吊丧的,怎么能让她们敬酒呢?”伯爵满不在乎:“老亲家您不懂,这种小娘儿们,别让她们闲着!快把她们牵出来,就说应二爹说的,六娘没了,她们就算行孝顺,也该给俺们每人递杯酒。”
玳安进去半天,回来挠着头说:“她们听见应二爹在,都不肯出来。”伯爵一听,故意站起来假装要走:“行,她们不出来,我走总行了吧!”走了两步又坐回来,西门庆笑着问:“你咋又回来了?”伯爵挤眉弄眼:“我本来想把那三个小淫妇扯出来骂两句,出出我这口气再走,现在想想还是算了。”后来又让玳安去请了一遍,三个姐儿才慢悠悠出来,都穿着白绫对襟袄、蓝缎裙子,走到席前不情不愿地拜了拜,笑嘻嘻站在旁边。伯爵故意逗她们:“俺们在这儿,你们咋推三阻四不肯出来?”三个姐儿也不搭话,给桌上的人敬了酒,就找了个位置坐下。
下边戏又开演了,韦皋和扮包知木的净角一起去勾栏里找玉箫,玉箫的妈出来迎接,包知木张口就说:“你去叫那姐儿出来。”老鸨子不乐意了:“包官人,您这话可不好听,俺女儿不是随便叫的,好歹得说个‘请’字吧?”席上的李桂姐一听,立马跟旁边人笑:“这个姓包的,跟应花子一个德性,就是个不知趣的‘蹇味儿’(指死板又讨人嫌)!”伯爵听见了,怼回去:“小淫妇,我不知趣?你家妈咋还喜欢我呢?”桂姐翻个白眼:“她喜欢你?你快一边儿去!”西门庆赶紧打圆场:“别吵了,看戏!再说话罚一大杯酒!”伯爵这才闭了嘴,戏接着往下演。
厅里左边挂着帘子,吴大妗子、二妗子、杨姑娘、潘姥姥、吴大姨、孟大姨、吴舜臣媳妇郑三姐、段大姐,还有月娘她们这些女眷在里头看戏;右边帘子后是春梅、玉箫、兰香、迎春、小玉,挤在一块儿看。有个叫郑纪的小厮,端着一盘果仁泡茶从帘下过,被春梅叫住:“你这茶给谁送的?”郑纪说:“给那边六妗子她们送的。”春梅就拿了一杯在手里。
没想到小玉听见戏里的旦角也叫玉箫,突然把身边的丫鬟玉箫拽住,打趣道:“淫妇,你相好的来了!你妈叫你接客呢,还不快出去!”说着使劲一推,把玉箫推出帘子外,刚好撞在春梅身上,春梅手里的茶全泼了,烫得春梅直皱眉,骂道:“你这浪淫妇,发什么疯!把我的茶都泼了,还好没把杯子打碎!”西门庆在前面听见吵闹声,让来安儿过来问:“谁在里头吵?”春梅坐在椅子上没好气:“你去跟爹说,是玉箫这浪淫妇见了汉子就没规矩!”西门庆问了问情况,正好席上又开始敬酒,也就没再多管。
月娘走到右边帘子后数落小玉:“你在这儿待了一天,也不回屋里看看?都在这儿扎堆,屋里没人看管咋行?”小玉说:“大姐刚才回后院了,两位师父也在屋里坐着呢。”月娘气道:“让你们在这儿看着,就知道惹是生非!”春梅见月娘过来,赶紧站起来说:“娘您不知道,她们一个个跟疯了似的,一点规矩没有,嘻嘻哈哈的,也不怕外人看见。”月娘数落了几句,又回左边去了。
这时候乔大户和倪秀才先起身告辞,沈姨夫、任医官、韩姨夫也想走,被应伯爵拦着:“东家您说句话啊!俺们是朋友,不敢随便走,怎么亲家也要走?沈姨夫家又不远,韩姨夫和任大人、花大舅都在门外,这才三更天,门都没开呢,慌啥?再坐会儿,戏还没演完呢!”西门庆也挽留,让小厮搬来四坛麻姑酒放在桌上:“各位把这四坛酒喝完,我就不留你们了。”又拿个大赏钟放在吴大舅面前:“谁要是再提走,就由大舅罚酒!”众人没办法,只好又坐下。
西门庆让书童催戏子:“赶紧演热闹点的,别磨磨蹭蹭!”戏子们赶紧打鼓开演,有个扮末角的过来问:“‘寄真容’那折要不要演?”西门庆摆摆手:“我不管啥折,只要热闹就行。”贴旦扮的玉箫又唱了一段,唱到“今生难会面,因此上寄丹青”这句时,西门庆突然想起李瓶儿生病时的模样,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赶紧从袖口里掏汗巾擦,擦了又流,根本止不住。
这一幕刚好被帘子里的潘金莲看见,她用胳膊肘碰了碰月娘,小声说:“大娘您看他,真是没名堂!喝着酒看着戏,还哭起来了,哪来这么多眼泪?”孟玉楼在旁边听了,忍不住说:“你平时挺聪明,这点事都不懂?戏里有悲欢离合,他肯定是看见这段,想起六娘了,睹物思人嘛!”潘金莲撇撇嘴:“我才不信!打谈的掉眼泪——替古人耽忧,都是装的!有本事他唱得我哭出来,我才算他戏演得好。”月娘赶紧劝:“六姐别说话了,咱们好好看戏。”玉楼偷偷跟大妗子说:“俺六姐就喜欢嘴硬。”
戏又演了一会儿,眼看快五更了,众人才终于能起身告辞。西门庆拿着大酒杯在门口拦着敬酒,实在留不住,才送众人出门。接着让人收拾桌椅,把戏班子的箱子留下:“明天刘公公、薛公公要来祭奠,还得演一天。”戏子们答应着,吃完酒饭就回住处了,李铭他们四个也各自回家。西门庆见天快亮了,才回后院歇息。
这一回,前半段是热热闹闹的丧事场面,画遗像、办道场、接吊唁,人人都在忙着“走流程”;后半段一场戏,却把西门庆藏在心里的悲伤全勾了出来——再风光的排场,也挡不住对人的想念,而潘金莲的冷嘲热讽、孟玉楼的通透、月娘的隐忍,也让这宅子里的人情冷暖,更显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