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问题是,百姓死了,血书是真的,崇文坊确实有“新币”在流通。这脏水泼过来,就像一团漆黑的乌云,笼罩在新币之上,洗都洗不清。
朱祁镇没说话,只是紧紧盯着那血书,血字还未干透,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气。他忽然想起昨夜钱锦云说的话:“陛下,这币流出去,能买良心。”可现在看来,这币还没真正流出去,就已经买到人命了,难道这就是推行新币必须要付出的代价吗?
“王瑾。”他开口了,声音平静得可怕,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海面,“去,把那挑夫一家,连同仵作、坊正,全部带进宫。还有,把黑市上卖‘新币’的人,给朕抓来。朕倒要看看,这币,是怎么从西山工坊,飞到崇文坊的。”
王瑾刚要应声,殿外又传来一声唱名,如同一声不和谐的音符,打破了短暂的平静:“平波王,朱祁钰,递牌子请见——”殿上瞬间死寂,仿佛时间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朱祁钰,这个被发往江南就藩的亲弟弟,这个本该在宁波府全力对付倭寇的亲王,此刻却毫无预兆地突然回京,而且偏偏选在这个节骨眼上,就像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在悄然上演。
“宣。”朱祁镇缓缓坐下,眼底深处,有风暴在无声地聚集,那是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愤怒与警惕交织的情绪。
殿门缓缓大开,如同命运之门被缓缓推开,朱祁钰一袭月白长袍,步履从容地走进来,看似优雅闲适,却仿佛带着一股无形的压迫感。他身后跟着两个随从,一人毕恭毕敬地捧着个描金檀木盒,另一人……竟是刘承恩,那个看似低调却总在关键时刻出现的神秘人物。
“臣弟叩见陛下。”朱祁钰跪得标准,叩首也叩得无比虔诚,可那眼底深处却似乎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臣弟闻听京中出了‘新币害命’的奇案,心急如焚,特从江南连夜赶回,为陛下分忧解难。”
他话音刚落,身后的刘承恩便顺势将那木盒打开,里面竟是一枚枚码得整整齐齐的“新币”,足有上百枚,在晨光的映照下闪烁着诡异的光芒。
“臣弟在江南,也收到了这些‘新币’。”朱祁钰抬起头,目光清澈得像一潭死水,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深不可测,“臣弟担心,有人借新币之名,行祸国之实。故带回这些赝品,请陛下明察,还我大明一个朗朗乾坤。”
朱祁镇看着那木盒里的币,又将目光缓缓移到自己弟弟的脸上,忽然笑了,那笑容如同夜空中闪烁的寒星,带着一丝捉摸不透的意味。
“皇弟有心了。”他站起身,迈着沉稳的步伐,一步步走下御阶,停在朱祁钰面前,如同两尊对立的雕像,气场在无声地碰撞,“朕正好缺这些‘赝品’,来做对比。来,让朕看看,江南的‘新币’,和朕西山工坊的‘新币’,究竟有何不同。”
他伸出手,动作看似随意,却又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严,从木盒里拈起一枚,举到眼前,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审视一件稀世珍宝。
龙瞳里的齿轮,是五弧,与真品的精细程度相比,明显粗糙许多。
边缘的齿纹,是六十八枚,而非真品的七十二枚,相差的这几枚齿纹,如同沙中的砾石,破坏了整体的完美。
重量,轻了三分,这细微的差别,在朱祁镇心中却如同泰山般沉重。
他笑了,笑得像一头终于等到猎物走进陷阱的狼,那笑容里充满了胜利的喜悦与对对手的不屑。
“皇弟,”他将那枚假币递到朱祁钰眼前,声音轻得如同耳语,却如同炸雷般在朱祁钰耳边响起,“你可知,这币上少了什么?”
朱祁钰瞳孔微缩,如同被强光照射的夜猫,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但他仍强装镇定:“臣弟不知。”
“少了‘死’字。”朱祁镇轻声道,声音只有两人能听见,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宣判,“在龙鳞的第三片,朕让工匠刻了个微不可见的‘死’字。真币有,你这枚……没有。”
朱祁钰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血色,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起来。
殿上所有人都看着这一幕,却没人听清他们说了什么。只看到皇帝笑着,平波王跪着,阳光从殿外照进来,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一根叠着一根,像一把无情的剪刀,绞杀着亲情与阴谋,绞杀着这场权力与利益的斗争。
“王瑾。”朱祁镇忽然松开手,那枚假币当啷落地,发出清脆却又刺耳的声响,仿佛是命运破碎的声音,“把平波王带来的这些‘新币’,全部封存。另外,派内厂的人,去江南查一查,这些币,到底从哪儿来的。”
“臣弟愿意协查!”朱祁钰几乎是喊出来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急切与不甘,仿佛想要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不必。”朱祁镇转身,留给弟弟一个冰冷的背影,那背影如同坚冰般不可侵犯,“皇弟舟车劳顿,该回府歇着。没有朕的旨意,不得出门。”
这已是赤裸裸的软禁,朱祁钰如同一只被困在笼中的野兽,失去了自由与反抗的能力。
殿上众臣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谁都能看出来,今日这出戏,从一开始就是皇帝布好的局。血书、假币、平波王……所有棋子都在他的算计里,一步一步走进了死局,而他们,不过是这场权力游戏的旁观者。
“至于新币……”朱祁镇回到龙椅,目光扫过殿上每一张或惊恐、或敬畏、或茫然的脸,如同巡视自己的领土,“三日后,正式发行。凡阻挠者,以抗旨论;凡伪造者,以谋反论。朕的币,朕说了算。散朝!”
他起身就走,步伐坚定有力,没给任何人再开口的机会。王瑾紧随其后,手中捧着那盒从朱祁钰手里夺来的假币,如同捧着一窝随时可能咬人的毒蛇,小心翼翼却又不敢有丝毫懈怠。
而朱祁钰还跪在地上,额头触着冰冷的金砖,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他哥不仅算到了他会来,还算到了他会带假币来,甚至算到了他会以为,自己能趁机扳回一局。那一枚刻着“死”字的真币,就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脸上,将他的自负与阴谋打得粉碎。他这个弟弟,从头到尾,都只是哥哥棋盘上,最蠢的那颗棋子,被随意摆弄,却还不自知。
殿外,于谦追上了朱祁镇的脚步。
“陛下!”他喘着气,声音有些急促,“臣……臣还有一事不明。”
“说。”朱祁镇脚步不停,简短的一个字,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那血书……”于谦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
“假的。”朱祁镇脚步不停,语气平淡得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挑夫一家,现在应该在去天津的船上了。朕许了他们一辈子衣食无忧,换他们演这出戏。”
“可那砒霜……”于谦瞪大了眼睛,心中的疑惑如同潮水般涌来。
“也是假的。”朱祁镇终于停下,转头看他,目光深邃得如同无尽的黑洞,“是巴豆粉,吃了闹肚子,死不了人。朕要让天下人看看,这‘新币害命’的罪名,是怎么扣上来的,又是怎么被拆穿的。”
于谦呆立原地,浑身发冷,仿佛被一阵寒风吹透了骨髓。他忽然想起,自己昨夜还在为那些数字争吵不休,可皇帝早已在用人命做戏,用鲜血铺路,为了新币的推行,为了大明的未来,不惜一切代价。
“于卿。”朱祁镇拍了拍他的肩,那动作看似亲切,却让于谦感受到了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朕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觉得朕冷酷,觉得朕不择手段。可朕告诉你——”他顿了顿,声音忽然轻了,仿佛是在倾诉心底的无奈,“这江山,不是用道德守得住的。得用铁,用火,用血,用命。朕用几条假命,换真币的信誉,换天下的安定,换百姓往后百年的好日子。这买卖,朕觉得值。”
他说完就走,玄色的龙袍在风中猎猎作响,消失在宫墙的拐角,只留下于谦一个人站在原地,望着那空荡荡的拐角,心中五味杂陈。
于谦站在原地,看着手里那枚从地上捡起的真币。币面上的龙纹在阳光下流转,仿佛一条活灵活现的巨龙在云端翱翔。龙鳞第三片,他借光看了半天,终于看到了那个微刻的“死”字。那字极小,却重逾千斤,仿佛承载着整个大明的命运。
他忽然明白了,皇帝不是在铸币,是在铸天下。而这天下,需要有人背上千古骂名,才能让后世的人,能堂堂正正地活着。
他握紧那枚币,对着朱祁镇消失的方向,深深一揖,那动作饱含着敬意与决心。
“臣于谦,”他喃喃道,“愿陪陛下,背这骂名。”
而此时,天津船厂的密室里,徐小六正用游标卡尺量着第一枚真币。币已冷却,龙鳞上的“死”字在灯下泛着幽光,仿佛是一种神秘的诅咒,又仿佛是一种神圣的使命。
他看着那字,想起爹娘的死,想起兴和钱庄家破人亡的债,想起东家那句“这币流出去,能买良心”。
他忽然笑了,笑得满眼泪光,那泪水里有对过去苦难的悲痛,有对未来希望的憧憬。
“爹,娘,”他对着那枚币说,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儿子用这币,给你们买公道。”
窗外,海风吹来,带着咸腥的气味。那是东海的风,是银山的风,也是即将到来的,血与火的风,它将吹遍大明的每一寸土地,带来变革,带来希望,也带来未知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