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案前,他提起一支狼毫笔,蘸饱浓墨,在一张素笺上飞快地写下几行字。那并非寻常汉字,而是由点、线、特殊符号组成的密码——这套密语系统脱胎于工部营造图纸,辅以军中密语改良而成,普天之下,唯有他与陛下能完全解读,就算被人截获,也只当是工匠的草图乱涂。
写毕,他取出特制的火漆,用印章压出专属印记,唤来心腹内侍:“即刻将此信密呈皇爷,切记,途中不得与任何人接触,更不能让信笺离开你的视线。另外,传令下去,让咱们在永嘉侯府外、刘员外郎府邸、石参将营房附近的眼线全部动起来。不必靠得太近,就像蜘蛛结网一般,蛰伏在暗处,感知每一丝风的流动。尤其是石参将的京营兵马,哪怕只是多派了一队斥候出去演练,哪怕只是粮草调动多了一石,都要立刻报我。”
“属下遵令!”心腹内侍接过密信,小心翼翼地藏入衣襟内侧,身影一晃,便如同融入墨色般消失在门外的黑暗中。
王瑾的目光再次落回地图,最终定格在西山工坊的位置。他清楚,对手的第一次试探性攻击已经被化解——木质传动结构虽败,但陛下当机立断换用铁料,反倒打通了技术瓶颈;针对陈工匠的阴招也已被识破,线索并未完全中断。接下来,对手要么会采取更隐蔽的渗透手段,要么,就是孤注一掷,发动更激烈的反扑。
他就像一名站在暗处的棋手,已然布好了防御的棋子,如今,只需耐心等待对手落下下一子,或是……主动为对手创造一个不得不落子的机会。
西山工坊,夜色深沉。
新铸的铁制轴承和连杆整齐地摆放在木架上,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讲武堂的测量官正手持特制的铜尺,逐一校验尺寸,每一个数据都被仔细记录在纸上,确保完全符合“御制图纸”的要求。赵铁柱带着工匠们围在一旁,连夜进行最后的毛刺打磨和初步组装,巨大的熟铁主轴被吊车缓缓吊装到位,与轴承严丝合缝地契合在一起,发出沉闷的金属碰撞声。
连续数日的奋战让工匠们眼底布满血丝,却没有一人露出疲惫之色。每个人的眼中都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失败是成功之母,而陛下指引的方向,让他们真切地看到了“成功”的轮廓,那种即将触摸到新工艺的喜悦,足以驱散所有辛劳。
朱祁镇并未返回皇宫,而是在工坊旁临时清理出的一间值房内坐镇。这间简陋的屋子陈设极简,只有一张木床、一张案几和两把椅子,案几上摆放着油灯和一叠图纸,墙角堆放着几件换洗的衣物,与他九五之尊的身份格格不入,却透着一股务实的沉稳。
王瑾的密信已由专人送到,朱祁镇借着油灯的光芒,指尖划过素笺上的符号,目光专注而锐利。片刻后,他放下密信,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眼底深处,一丝冷厉的光芒如同流星般一闪而逝。
“果然还是按捺不住了。”他低声自语,指尖轻轻敲击着案几。陈工匠工具包的失踪,恰恰印证了他的猜测——那工具包里,要么藏着能指向幕后黑手的物证,要么,就是被人动了手脚,若留在现场,会暴露行迹。而陈工匠之子的“急病”,更是画蛇添足的破绽,时间点太过刻意,反倒暴露了对手的心虚。
他铺开一张空白素笺,提起笔,略一思忖,便用那套特殊的符号密码书写指令。油灯的光晕笼罩着他的侧脸,下颌线紧绷,透着一股运筹帷幄的威严。
第一条指令,是对王瑾部署的肯定与强化:准允加强对永嘉侯府、刘员外郎府邸、石参将营房的监控,尤其要盯紧京营兵马的调动——京营握有京城防务之权,若被对手利用,后果不堪设想,必须防患于未然。
第二条指令,直指审讯的症结:对那几个被控制的异常工匠,即刻更换审讯方式。此前的逼问如同硬碰硬,只会让他们紧闭牙关。如今改而引导,让他们“详细回忆”与周掌柜接触的每一个细节——见面的时间、地点、周掌柜的衣着打扮、说话的语气、身边跟随的人,甚至当时的天气、路边的景物。那些看似无用的碎片信息,往往藏着最关键的破绽,就像沙里淘金,唯有耐心筛选,才能有所收获。
第三条指令,关乎陈工匠案的后续:明面上以“意外失足”结案,厚恤其家属,不仅要发放抚恤金,还要妥善安排其儿子的生计,对外营造出“此事已了”的假象,麻痹对手;暗中调查则全面升级,重点排查近期所有与陈工匠有过接触的生面孔,同时梳理工坊内部人员,找出那些潜藏的“钉子”——对手能在工坊内动手脚,说明内部必然有内应,这颗毒瘤必须拔除。
第四条指令,也是整个布局的核心:将计就计,布下陷阱。让王瑾通过隐秘渠道放出口风,就说西山工坊的传动难题已彻底破解,全新的全铁制传动结构将于三日后的午时进行首次全负荷联动测试,届时陛下将亲自莅临观摩,见证这一“旷世奇功”。
测试是真的——铁制传动结构已基本就绪,确实需要一次全面测试;但具体时间和皇帝是否亲临,却是精心设计的诱饵。朱祁镇要看看,得知这个“关键”时间点后,那些藏在暗处的人会有什么动作:是会冒险潜入工坊,破坏新铸的铁件?还是会在测试当日制造事端,试图扰乱秩序?抑或是……借着“陛下亲临”的机会,图谋更大的阴谋?
写完四条指令,朱祁镇取出随身的小印,在火漆上盖下印记,交给候在一旁的内侍:“立刻送回给王瑾,让他依计行事,务必谨慎,不可走漏半点风声。”
“奴才遵旨!”内侍接过密信,躬身退下。
做完这一切,朱祁镇走到值房窗边,推开窗户望向外面。工坊的方向依旧灯火通明,隐约传来工匠们劳作的号子声和金属碰撞的清脆声响,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带着一股蓬勃的生命力。更远处,西山的轮廓在夜色中如同匍匐的巨兽,沉默而森然,仿佛蕴藏着无数秘密。
风从山间吹来,带着深秋的寒意和草木枯黄的气息,拂过脸颊,让人心头一清。朱祁镇深深吸了一口气,目光望向京城的方向,眼神深邃如夜空。
他知道,自己撒下的网,已经在明暗交错处悄然张开。技术的难关正在被工匠们用汗水跨越,而人心的战场,才刚刚进入白热化阶段。三日后的“测试”,或许就是这场无声战争的转折点,是见分晓的时刻。
他仿佛能感觉到,在那片漆黑的夜幕之下,无数双贪婪、阴狠的眼睛正死死盯着这片灯火通明的山谷。他们在等待,在窥伺,在磨砺着手中的刀锋,只待最佳时机便会扑上来,给予致命一击。
“来吧。”朱祁镇轻声说道,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如同在对暗处的对手发出战书,“让朕看看,你们还有什么手段,敢拿朕的新政、朕的子民当赌注。”
夜色愈发深沉,将天地间的一切都裹入其中。西山工坊的炉火依旧熊熊燃烧,映红了半边夜空;而另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也已悄然拉开序幕,弥漫的杀机与无形的陷阱,在夜色中交织缠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