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次西山勘测,多设几条路,加些突发情况——比如“假定敌军放箭干扰”,看他们能不能稳住神测准,练练就急应变的本事。
写完,他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课程好不好,不是看报告上的字、纸上的数字,是看这些军官回了营,能不能把学的用起来,能不能让身边人也跟着学,能不能在战场上,因为今天学的一个公式、一次测量,多活几个弟兄。
“陛下,夜深了。”
门口传来王瑾的声音,他端着杯浓茶进来,轻轻放在案角,“大同那边有新消息。”
朱祁镇精神一振,端起茶抿了口,滚烫的茶汤滑进喉咙,驱散了倦意:“说。”
“四海车马行的人回了,那五千斤铜料——外层裹着好铜,里头是劣质的——已经送进大同军工作坊了。作坊管事收了兴顺铜铁行的好处,验货就走了个过场。内厂的弟兄混在力夫里,在几块铜料上刻了暗记,是陛下教的那种细痕,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朱祁镇“嗯”了一声,指尖在案上轻轻敲着:“刘达那边呢?”
“刘达家的那个仆役,这几日又去了兴顺铜铁行两次,每次都拎着布包进去,空手出来。我们的人找了仆役的相好,套出话来——那仆役最近手头松得很,还说替主家办了‘大事’,以后有享不尽的富贵。”
“大事?”朱祁镇冷笑一声,声音里裹着冰,“用劣质铜料造军械,坑的是边军的命,在他们眼里倒成了‘大事’?”他顿了顿,“兴顺铜铁行的后台,查到了吗?”
王瑾往前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明面上是山西商人,真正的东家,钱都流到致仕的胡濙胡尚书的远房侄孙手里。还有,近半年胡府和刘达,通过几家商号递过好几次信,没走驿路。”
胡濙……朱祁镇眼底闪过一丝锐光。这位老尚书门生多,一直反新政,觉得算学、器物都是“奇技淫巧”——毕竟精准管理一上来,他那套靠人情、模糊账过日子的法子,就没用了。军工作坊的贪腐,恐怕只是个开头。
“接着查,证据要实。”他声音冷了几分,“胡濙侄孙和铜料、刘达、作坊的往来,钱怎么转的、信里写了什么,都要拿到手。”
王瑾点头:“明白。”
“那批铜料,打算造什么?”
“箭簇和火铳配件,按作坊进度,半个月就能造好,要运去宣府边军。”
“半个月……正好。”朱祁镇眼中亮了亮,“到时候,让讲武堂的军官去验这批‘好货’。”
他仿佛已经看到那场景:军官们用学的算学测箭簇重量,用锉刀刮开火铳配件——里面蜂窝似的劣质铜露出来,一个个脸涨得通红,眼里全是火。那时候,他们才会真正懂:算学不是纸上的字,是验得出猫腻的尺子;精准不是麻烦,是能保住命的东西。
这哪里是军械验收课?是给贪腐捅刀子,是给新军官铸信念。
王瑾悄悄退了出去。朱祁镇再看向窗外,夜色还是那么浓,可京营里藏着的变化,却像春芽似的在冒头:石彪或许还对着弹道图皱眉,张勇可能在梦里还念着勾股定理,李忠说不定还在帐里琢磨“一丈二的误差”……大同的作坊里,那些带暗记的铜料,正被投进熔炉,等着在半个月后,爆发出震耳的响。
他拿起西山勘测的图册,指尖落在一处山谷上。下次课,要把课堂搬到山野里,那才是真刀真枪的考较。
课程的评估,从来不是结束。
朱祁镇深吸一口夜里的凉气,重新坐直身子,笔尖落在图册上——他这位大明的“总工程师”,得把每一步都算准了,才能让这江山,更牢、更硬。
夜风卷着烛火晃了晃,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满是字纸的案上,像一尊沉在夜里的镇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