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工地塌方的血腥味还没散干净,朱祁镇那道斩立决的圣旨便如快刀般劈断了朝局的纷扰。工头与小吏的头颅挂在城门楼子上示众时,工部郎中已被铁链锁着押往三千里外的苦寒之地——这盆冰水泼得又快又狠,暂时浇灭了朝堂上针对“新政”与“奇技淫巧”的聒噪。
可西苑暖阁里,龙涎香的轻烟绕着梁上缠枝莲纹打了个旋,朱祁镇指尖叩在《大明皇家商会组织架构与股权草案》的洒金封面上,骨节叩击纸面的声响,像在给这看似平静的朝局敲警钟。他望着窗外抽芽的柳枝,眼底没有半分松懈——那些被压下去的反对声,哪里是消了?分明是成了地底奔涌的暗河,正顺着砖缝石隙钻,等着哪天冲垮堤坝。
真正的战场早挪了地方。奉天殿上的唇枪舌剑算不得什么,如今勋贵圈的酒桌、市井里的茶馆,才是藏着刀光剑影的角斗场。
“皇爷。”
王瑾的脚步声轻得像片羽毛,掀帘时连暖阁里的气流都没搅乱几分。他躬身垂首,声音压得比炉烟还低:“钱姑娘那边递了信,成国公朱勇认了一万两股银,定国公徐显忠多些,一万五千两已入了内帑账。只是武安侯郑宏府上……还在磨。”
朱祁镇的目光没离开草案上“董事会”三个字,语气淡得像温水:“郑宏?世袭的侯爵,在勋贵堆里算得上年长的,总爱把‘持重’挂在嘴边。他是在等——等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会不会被毒死,等清流的唾沫星子会不会喷到自己头上。既想占新政的便宜,又怕担‘与商贾争利’的骂名,典型的墙头草。”
“还有件事。”王瑾的声音又沉了半分,尾音裹着寒意,“奴婢派去的人看见,这几日总有人从吏部张侍郎府的后门进进出出,里头就有武安侯府的大管家。另外,工部马侍郎那边,说要‘核查营造司物料规制’,派了三拨人去玻璃作坊,都被钱姑娘以‘内帑机密’挡回去了——可那些人走的时候,盯着作坊后院的窑口看了半柱香。”
朱祁镇嘴角忽然勾起抹冷弧,指尖在“股权分配”那页顿住:“总算沉不住气了。张文博躲在幕后煽清流的风,马顺就想从物料上找茬,一个攻心,一个动手,倒会配合。他们不敢直接跟朕对着干,就想断商会和作坊这两条腿——没了钱,没了手艺,朕的新政就是空谈。”
他起身走到窗边,春风吹得龙袍下摆轻轻晃。暖阁外的柳枝刚冒绿尖,嫩得能掐出水来,可他眼里的光却锐得像刀:“让他们看。窑口的火候、玻璃的配方,那些人就算把眼睛看瞎了也学不会——核心工匠都是内帑养的,家里人都在京城,他们敢走漏半个字?告诉锦云,郑宏这类观望的不用逼,保持着联系就好。朕要的是敢跟着朕趟新路的盟友,不是风吹两边倒的软骨头。”
“奴婢明白。”王瑾躬身应着,又问,“那马顺派去的人……”
“加派北镇抚司的人盯着,每个跟马顺沾边的都要盯紧。”朱祁镇转过身,语气里带了几分狠劲,“他们要是只站在门口看,就当没看见;可敢伸手摸配方、在物料里动手脚,立刻人赃并获——按‘窃盗内府机密’‘破坏皇差’论处,朕正好拿他们当靶子,给那些蠢蠢欲动的人看看。”
王瑾眼底闪过丝寒光,躬身退了出去。暖阁里只剩龙涎香的烟气在飘,朱祁镇重新拿起草案,指尖划过“利润公示”那行字——与勋贵谈入股哪里是筹钱?分明是把他们绑上自己的战车,这场博弈,输不得。
与此同时,武安侯府的花厅里,雨前龙井的清香绕着桌角的海棠花转。钱锦云坐在客座上,鹅黄色杭绸褙子衬得她肤色胜雪,鬓边插着支素银簪,看起来像来叙话的闺秀,半点不像掌着皇家商会实务的主事。
郑王氏坐在主位上,手里还攥着那面玻璃镜——镜身雕着缠枝牡丹,映得她鬓边的珠花亮闪闪的,眼里的喜欢藏都藏不住,可说话时却满是犹豫:“锦云啊,不是伯母不信你,也不是不信陛下。只是这‘入股分红’,咱们侯府从来没沾过边。你伯父总说,武安侯府世代簪缨,得靠耕读传家,经商牟利的事……要是被清流御史写进折子,那清名不就毁了?”
钱锦云放下茶盏,白瓷杯底碰在描金托盘上,发出清脆的响。她笑得温温柔柔,话里却带着劲:“伯母的顾虑,锦云懂。可伯母想想,侯府名下的那十几处田庄、城南的三间绸缎铺,每年能赚多少?这些产业也是经商,怎么没人说侯府毁了清名?”
郑王氏愣了下,手指摩挲着玻璃镜的边缘,有些尴尬:“那不一样……田庄铺面是祖产,是为了维系侯府家用,跟这商会不一样。”
“伯母说得对,祖产维系家用,是天经地义。”钱锦云顺着她的话头,语气轻却稳,“可陛下用内帑的钱办商会,是为了什么?去年漕运新政,陛下让人疏通了通州到淮安的河道,沿岸勋贵的粮运成本降了两成,这难道不是利国利民?如今商会做玻璃镜、香皂,将来还要做能防风寒的琉璃瓦、能快马传信的铜铃,这些都是能让百姓过好日子、让边防更稳的东西。入股商会不是寻常经商,是帮着陛下推行新政,是给大明江山添砖加瓦——这样的事,怎么会毁清名?”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郑王氏攥着镜子的手上,声音压得更柔,像贴心话:“伯母,成国公、定国公都入了股,他们的祖上都是跟着先帝打天下的,难道他们不怕清流说闲话?再说,如今朝堂上那些御史,天天拿‘祖制’说事儿,可他们体谅过咱们勋贵的难处吗?侯府每年要养几百号人,田租今年又降了,要是没新的进项,再过两年,怕是连伯母喜欢的东珠都买不起了。陛下办商会,也是给咱们指条明路——跟陛下一条心,家族才能安稳。”
这番话像温水煮茶,慢慢渗进郑王氏心里。她看着手里的玻璃镜,又想起上个月管家说田庄收成不好的事,脸上的犹豫更重了——既舍不得镜子背后的好处,又怕丈夫不高兴,心里像被两股力道扯着。
就在这时,花厅外传来脚步声,郑宏竟从衙门回来了。他穿着藏青锦袍,面色沉得像潭水,目光扫过钱锦云,又转向妻子:“还在说商会的事?”
郑王氏连忙起身,把刚才的话简要说了一遍。郑宏没说话,走到桌边坐下,指节敲了敲桌面,目光直盯着钱锦云:“钱姑娘,陛下的志向,老夫佩服。可老夫想问一句,这商会看着是块肥肉,可风险呢?要是亏了本,咱们投的银子怎么办?还有,商会谁来管?难道让咱们投了钱,连账本都看不着?”
钱锦云心里一松——郑宏这么问,就是动了心,只是怕被坑。她从袖中取出份折好的文书,递了过去:“侯爷的顾虑,陛下早就想到了。这是《皇家商会章程(草案)》,侯爷您看——商会设‘董事会’,内帑派一个代表,再加上出资最多的五个股东,重大决策都要董事会商量着来,比如做什么新东西、怎么分红、投大笔银子,都得投票。陛下虽然占五成股,有最终决定权,但也说了,会听股东的意见。而且账本每月清一次,每季都要公示,谁都能查。至于风险……陛下说,商事总有风险,但有皇家背书,又有新政撑着,成的把握比亏的大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