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镇起身,走到太皇太后身侧,略微落后半步,做了个引路的姿态,语气恭敬:“祖母,孙儿陪您四处看看?”
太皇太后微微颔首,脚步却没动,目光先落在了那圈原木围挡上——风卷着片梧桐叶落在围挡上,红纸黑字被晒得发亮,倒显得那片“禁地”格外扎眼。她没问别的,先指着围挡,淡淡开口:“那里面,是什么?”
来了!最关键,也最让人提心吊胆的问题,竟第一个就问了出来!
王勤的身子瞬间僵了,赵铁柱也攥紧了拳头,连李福安脸上的笑容都淡了几分,等着看朱祁镇怎么应对。
朱祁镇却没慌,他深吸一口气,脸上那点属于孩童的活泼瞬间收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凝重。他没绕弯子,主动引着太皇太后走到围挡边,声音平稳:“祖母,孙儿正想跟您禀报这件事。前几日我们勘验地基时,发现地下的土层格外湿软,挖下去才知道,是底下的暗渠漏了——污水泡了地基,才让地基承载力不足,配殿的墙体才会开裂。”
他怕太皇太后听不懂“承载力”,又解释了句:“简单说,就是地基被水泡软了,撑不住房子,再不管,墙体可能会塌。”
太皇太后的目光落在围挡的缝隙上,似乎想透过那道缝,看清里面的光景。朱祁镇继续说:“孙儿已经让人做了临时支护,防止塌陷扩大,也派了工匠探查暗渠的泄漏点。现在的修缮,只是先把表面的裂缝补一补,治标不治本。要想彻底修好,得先找到漏点,把暗渠修好了,再重新加固地基。这事关乎仁寿宫的安全,孙儿不敢擅专,本想等查明情况、拟定好方案,再详细跟祖母禀报,请您定夺。”
他这番话,没瞒,没避,直接把最大的隐患摊在了太皇太后面前。可他没说“我搞砸了”,而是说“我发现了问题,正在想办法解决”——把自己放在了“负责任、有远见”的位置上,而非一个鲁莽闯祸的孩子。
太皇太后没说话,凤目微眯,盯着朱祁镇的脸。她看到的,不是那个往日里会缠着她要糖吃、会在御花园里追蝴蝶的孙儿,而是一个思路清晰、敢于直面问题,甚至隐隐透着点“掌控力”的小君主。那些“暗渠”“地基”的话,她不是全懂,可他语气里的笃定,眼神里的沉静,却让她没法把这当成孩童的戏言。
她沉默了片刻,才转头看向赵铁柱,声音依旧平淡:“你是这工地的掌案?”
赵铁柱赶紧上前一步,再次跪倒,声音比昨日稳了些:“回太皇太后,草民赵铁柱,蒙皇上信重,暂领配殿修缮的工事。”
“皇上年幼,许多事想得不周全。”太皇太后的话听着是叮嘱,实则是在试探,“你们这些老工匠,要多用心,别一味顺着皇上的意思,忘了本分。”
赵铁柱却抬起头,语气诚恳得近乎激动:“太皇太后明鉴!皇上虽年幼,可于营造之事,实在是有天授之能!不是草民逢迎,是皇上指点的法子,真的管用!”他指着旁边的脚手架,声音亮了些,“就说那架子,往日里用毛竹捆,摇摇晃晃的,工匠们在上面干活,脚都发颤。皇上说要改,画了图纸,让我们用榫卯加铁件,搭出来后,草民亲自上去踩过,稳当得很!还有那补墙的灰泥……”
他差点把“水泥”两个字说出口,赶紧顿住,改口道:“还有那补墙的料子,是皇上翻了古籍,跟我们一起试出来的,干得快,还硬实,遇水都不软。皇上还说,工匠的命也是命,特意立了规矩,干活要注意安全,赏罚也分明——弟兄们都是打心眼里服,干活哪敢懈怠?”
他说得实在,没半分谄媚,连眼角都泛红了——做了一辈子工匠,他还是头一次被人这么重视,连安全都替他们想到了。
太皇太后的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她知道这些老工匠的性子,大多执拗得很,不是靠“皇帝”的身份就能收买的。能让赵铁柱这般心悦诚服,这孩子,恐怕真的没胡闹。
她终于动了脚步,走向旁边的墙体。那墙上的裂缝还在,可有些区段,已经用一种灰白色的料子填补好了——那料子看着致密,摸上去冰凉坚硬,跟周围斑驳的旧墙比,透着股新鲜的结实劲儿。
“这就是你说的,新试的灰泥?”太皇太后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那灰白色的料子,指尖传来的硬度,让她微微挑了挑眉。
“回祖母,这叫‘水泥’。”朱祁镇赶紧接话,脸上露出点孩童的小得意,像献宝似的,“是孙儿翻了前朝的营造古籍,跟工匠们一起配出来的。它比传统的糯米灰浆干得快,还更硬,遇水也不会软。孙儿想着,用它补墙,能管得久些,免得年年修缮,又费钱又费力,劳民伤财。”
他把“发明”归给了“古籍”,既降低了“惊世骇俗”的程度,又点出了“省钱耐用”的好处——这正是执掌朝政的太皇太后最关心的事。
太皇太后没说话,目光又落在了旁边的脚手架上。那架子果然跟往日不同,毛竹粗细均匀,连接处的榫卯严丝合缝,还加了黑铁件固定,踏板宽宽的,外侧还装了齐腰高的护栏,看着就稳当。她想起往日宫里修缮,常有工匠从架子上摔下来,轻则断骨,重则丢命,心里不由得软了些——这孩子,倒是有颗仁心。
现场静得能听见风扫落叶的声音,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着太皇太后的最终态度。李福安低着头,手指悄悄攥紧了袖角——他没想到,这小皇帝竟真的能把话说得这么周全,把场面撑起来。王勤则偷偷抬眼,看着太皇太后的侧脸,心里七上八下的。
良久,太皇太后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比刚才多了丝不易察觉的暖意:“皇帝,你能看到表象底下的隐患,这份心思,倒是细腻。不粉饰太平,敢把问题说出来,这份担当,更难得。”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眼神清亮的工匠,又落回朱祁镇那张稚嫩却坚毅的脸上,语气松了些:“这配殿,就按你的想法继续修。暗渠的事,查清楚了再跟哀家禀报。”
她侧过头,对翡翠吩咐道:“知会内官监和工部,皇帝修缮配殿,需要人手也好,需要物料也罢,都全力配合,不许借故推诿拖延。”
“是。”翡翠躬身应下。
这句话,像一块巨石落了地,砸得朱祁镇心里一阵轻松——他知道,他过了这关!他强压着翻涌的激动,深深一揖,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音:“孙儿谢祖母信任!定不负祖母所托,把配殿修好,让祖母放心!”
太皇太后看着他,眼底深处那点不易察觉的柔软,又多了几分。她轻轻“嗯”了一声,没再多说,转身在翡翠的搀扶下,缓步走向凤辇。
凤驾缓缓远去,工地上凝滞的空气瞬间活了过来。工匠们虽不敢大声喧哗,却都悄悄交换着兴奋的眼神——太皇太后金口玉言,不仅没怪罪,还让内官监、工部配合,这往后的活儿,好干了!
王勤擦着额头的冷汗,凑到朱祁镇身边,声音都带着笑:“皇上,成了!太皇太后她……她认可您了!”
朱祁镇却没笑,他望着凤辇远去的方向,眼神沉了沉。成了吗?这只是第一步。祖母的认可,不是因为溺爱,是因为她看到了他的“价值”和“潜力”。暗渠的烂摊子还在,王振不会善罢甘休,李福安的眼神也藏着阴翳,朝堂上的那些老臣,更不会轻易让一个十二岁的皇帝掌实权。
但无论如何,他通过了这场“高层评审”,拿到了继续推进项目的授权和资源。这场围绕仁寿宫配殿的无声较量,他暂时站稳了脚跟。
“赵师傅。”朱祁镇转身,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冷静,“加快暗渠的探查进度,三日内,朕要看到明确的泄漏点报告,还有修复方案。”
赵铁柱刚松了口气,又立刻挺直了腰,声音洪亮:“是!皇上放心,草民这就带人去查,绝不让您失望!”
朱祁镇又看向李福安,脸上没什么表情,却带着点淡淡的压迫感:“李公公,祖母的话,你应该听清楚了?后续内官监那边的协调,还要劳烦公公多费心。”
李福安脸上瞬间堆起更谄媚的笑,腰弯得更低了,声音甜得发腻:“奴婢分内之事,皇上放心,奴婢定当竭尽全力,为皇上分忧!”只是那低垂的眼眸里,一丝阴鸷飞快闪过——这小皇帝,越来越不好拿捏了。
风又吹过,卷起几片梧桐叶,落在朱祁镇的脚边。他弯腰,捡起那片叶子,指尖又触到了袖中那片冰凉的暗渠陶片。他知道,这场视察结束了,但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他必须更快,更稳,才能在这深宫里,为自己,也为这个大明朝,打下真正坚实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