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你前几日又去了书库,还问了陈学士《禹贡》的事?”太皇太后开口,手指还在佛珠上转着,“是对山川地理感兴趣了?”
朱祁镇心里警铃响了。果然,他的一举一动都在祖母眼里。他垂下眼,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摆,声音放软,带着点孩童的腼腆:“孙儿就是觉得闷……陈师傅讲的道理好,可听着总像隔了层雾。倒是《禹贡》里说大禹治水,开山铺路,听着痛快。还有书库里那些画房子、桥梁的图册,看不懂归看不懂,可那些线条、那些架子,看着就扎实。”
他把“想搞工程”裹在“孩子觉得好玩”里,没提“改革”,没说“标准化”,只说“扎实”——一个八岁孩子,喜欢结实的东西,总不算错吧?
太皇太后没说话,佛珠转得慢了些。殿里静得很,只有沉香燃烧的“噼啪”声。良久,她才开口,声音沉了点:“皇帝可知,宫里的砖、天下的桥,都是匠人做的,那是‘小道’。你是君,该管的是‘大道’,是统御万民,怎么能沉迷这些奇技淫巧?”
来了,敲打来了。朱祁镇立刻抬头,眼神恳切,语气却稳:“孙儿明白。可孙儿总觉得,要是连宫墙为什么结实、堤坝为什么挡水都不知道,怎么能懂治理天下的‘大道’呢?就像祖母教孙儿要辨是非,要是连大臣谁勤快、谁偷懒都分不清,又怎么能用好他们?”
他把“工程思维”和“治国”绑在一起,没说大道理,只说“分清好坏”——这是储君该想的事,不算越界。
太皇太后的佛珠停了。她看着朱祁镇,眼底闪过一丝讶异——这番话不像八岁孩子能说的,可看他眼神亮闪闪的,又像只是童言无忌,碰巧说到了点子上。
“你能这么想,倒也难得。”过了好一会儿,太皇太后才开口,语气软了些,“看来是长大了,知道看实在东西了。既然你对营造的事有兴趣,哀家便准你一件事。”
朱祁镇的心跳快了半拍,手指悄悄攥紧了衣摆。
“往后宫里小规模的修缮,要是不打紧,你可以跟着内官监去看看,问问。”太皇太后顿了顿,又补了句,“但得有翰林官或秉笔太监陪着,不许打扰工匠干活,更不能自己去危险的地方,明白吗?”
“能去看?”朱祁镇差点没忍住笑,指尖都蜷了蜷——这是有限制的支持,却是他盼了许久的“入场券”!虽然“陪同”意味着王振的人可能盯着他,可至少名正言顺了!他立刻起身行礼,声音里藏着压不住的雀跃:“孙儿谢祖母恩典!孙儿一定听话,只看不问,绝不添乱!”
太皇太后看着他雀跃的模样,脸上终于露出点真笑——或许是她多心了,孩子嘛,能去“看热闹”就开心,总比被学士们教成书呆子强。她挥挥手:“好了,去吧,哀家也乏了。”
走出慈宁宫时,秋日的阳光洒在身上,暖得朱祁镇想叹气。他成功了——他为自己挣到了“对工程感兴趣的皇帝”这个身份,往后再想做些事,就有了掩护。
可这暖意没持续多久。走到乾清宫附近的拐角时,他忽然顿住了——司礼监的李福安正和个小宦官说话,那小宦官低着头,肩膀缩着,像是怕被人看见。
听见仪仗的脚步声,李福安立刻回头,脸上瞬间堆起笑,甜得像糊了层蜜:“奴婢参见皇上!”
朱祁镇没说话,只往前走。他眼角的余光扫过李福安——那笑容看着没破绽,可眼神却在他身上多停了一瞬,像针似的,轻轻扎了下。
那小宦官也抬了下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立刻低下头,手指攥着衣角,指节都白了。
朱祁镇心里的暖意一下子散了。祖母的关怀是真的,可这份“许可”刚说出口,就有人盯上了。王振不会放任他这个“变数”自由行动,那个“陪同”的翰林官或太监,是保护者?还是监视者?恐怕是后者多些。
他继续往前走,脚步稳得很,脸上又恢复了皇帝该有的疏离。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贴在冰冷的宫墙上,像条细细的线,一头连着刚拿到的“入场券”,一头连着看不见的暗礁。
前方的路好像亮了点,可阴影也更浓了。他拿到了去工地的“临时通行证”,也正式踏进了权力的角斗场——每一步都得踩稳,不能错。
他想起御花园西侧那排破旧的小屋,屋顶都漏了,墙角还长着草。那是内官监堆放旧木料的地方,没人管,也没人在意。
朱祁镇的嘴角悄悄勾了下。那会是他的第一个“项目”,是他这个“大明总工程师”的起点。
只是他知道,等他踏进那排小屋的那一刻,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