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三年秋,南京城的议政殿内,《全民教育法案》草案正如沸油泼雪般激起千层浪。反对者皆是须发皆白的老臣,他们拍着案几痛陈“祖制不可废”,声线因激动而发颤,腰间玉带随动作晃出细碎的玉响;支持者多是身着青袍的新晋官员,他们捧着奏疏引经据典,将格物院的实测数据、海外诸国的教化案例娓娓道来,眉宇间满是革新的锐气。
这场辩论从破晓延续至日暮,殿外的梧桐叶被秋风卷落,飘进敞开的朱漆窗棂,落在争论不休的官员脚边——可没人顾得上这秋景,连路过的内侍都踮着脚快步走,生怕卷入这场关乎帝国文明走向的漩涡。
然而,在这朝堂喧嚣的表象之下,另有一双双眼睛正越过议政殿的飞檐,望向紫禁城深处那片覆盖着黄琉璃瓦的宫殿群。议政殿争论的是“万民之教”,可真正能决定帝国百年基业的,从来都是“一人之继”——皇位继承,这道刻在封建王朝骨血里的命题,此刻正随着《全民教育法案》的冲击,悄然浮出水面。
朱允炆登基已五年,正值二十七岁的盛年,鬓角尚无半丝霜色。可“国本”二字,从来不是看帝王年岁,而是看权力传承的稳定性。尤其是这位陛下,自登基那日起便没按常理出牌:先是颁行《大明宪约》,将“君权受宪约约束”明明白白写进律法,让满朝文武惊得差点摔了朝笏;如今又要推《全民教育法案》,连市井小儿的读书事都要管,更遑论那最敏感的皇位继承——早在《宪约》附则里,他便埋下了一颗惊雷:“皇位继承人需经系统教化,通宪约、明世情,且得内阁与议政会联名认可,方可册立。”
这一条款,像一层厚重的迷雾,将原本清晰的“嫡长子继承制”裹得严严实实。按祖制,皇后徐妙锦所生的嫡长子朱文奎,今年刚满六岁,早该被册为太子,让朝野安心。可朱允炆对此始终讳莫如深,既不提及立储,也不赏赐东宫属官,连朱文奎的生辰宴,都只按皇子规格操办,没半分“准太子”的殊荣。
宫里的人最是察言观色,朝堂上的人也最会审时度势。那些非嫡出的勋贵,比如手握兵权的魏国公徐辉祖(徐妙锦堂兄,膝下有庶子),还有靠着科举出身、本就不满“嫡庶有别”的寒门官员,渐渐开始暗潮涌动:有人借着给太后请安的由头,故意在慈宁宫提起“皇长孙聪慧”,话里话外盼着立储;有人则暗中给几位育有皇子的妃嫔递消息,隐晦提及“贤能比嫡长更重”——宫墙之内,一场无声的储位之争,已在朱允炆的沉默里,悄悄拉开了序幕。
这日戌时,乾清宫西暖阁的烛火还亮着。紫檀木案上堆叠着半尺高的奏折,最上面那本是格物院呈上来的《番薯引种成效疏》,朱允炆握着朱笔的手顿了顿,在“亩产三千斤”旁画了个圈,眉峰微扬,似是满意。
殿门被轻轻推开,带着一阵莲子羹的甜香。徐妙锦身着月白绣玉兰花的常服,裙摆扫过青砖地,没发出半分声响。她屏退了捧着食盒的宫女,亲自端着描金白瓷碗走到案边,将碗轻轻放在奏折旁,指尖不经意触到案面,还带着烛火烤出的微热。
朱允炆放下笔,揉了揉眉心,抬眼看向妻子时,眼底的疲惫已淡去大半,嘴角牵起一抹温和的笑:“妙锦怎么来了?这个时辰,文奎该睡了吧?”
徐妙锦垂着眼,手指摩挲着碗沿的描金花纹,沉默了片刻才开口,声音轻得像落在烛火上的棉絮:“文奎已经睡下了,奶娘说他今日背完了《三字经》,还问……什么时候能见到陛下。”说到最后,她抬眼看向朱允炆,眉宇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忧色,像蒙了雾的玉。
朱允炆闻言,指尖顿了顿,随即拿起羹碗,用银勺轻轻搅动着碗里的莲子,热气袅袅升起,模糊了他的眉眼:“这几日忙着法案的事,是朕忽略了他。明日早朝后,朕去看看他。”
徐妙锦咬了咬下唇,似是下定了决心,又往前凑了半步,声音压得更低:“陛下,臣妾今日去给太后请安时,听见几个宫女在廊下议论……说陛下迟迟不立太子,是觉得文奎不够聪慧,或是……或是想册立其他皇子。”
她说到“其他皇子”时,指尖微微发颤:“还有人说,前日李昭仪的兄长入宫觐见,特意给李昭仪带了西域的玛瑙串,说是……要给三皇子把玩。臣妾知道不该轻信流言,可这宫里的话,传着传着就变了味,若是传到议政会,怕是又要惹出是非。”
朱允炆搅动莲子羹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抬眼看向徐妙锦,目光深邃得像寒潭,却没有半分怒意,只轻声问:“妙锦,你信这些话吗?”
徐妙锦猛地摇头,眼眶微微泛红:“臣妾不信陛下会偏心,可臣妾怕……怕文奎受委屈。他是嫡长子,按祖制本就该是太子,如今却要被人背后议论,臣妾这做母亲的,心里实在难受。”
朱允炆放下羹碗,起身走到徐妙锦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微凉,还带着莲子羹的甜香,朱允炆的掌心却很暖,能驱散她指尖的寒意:“妙锦,你我夫妻十年,你该知道朕的性子——朕从不做没道理的事。文奎是朕的长子,朕怎会不疼他?可正因为疼他,朕才不能轻易把‘太子’的头衔给他。”
他拉着徐妙锦走到窗边,推开一扇窗。夜风带着秋凉吹进来,吹得烛火晃了晃。窗外能看到紫禁城的夜景,远处宫殿的轮廓在夜色里像沉睡的巨兽,近处的宫灯在廊下摇曳,晕出暖黄的光。
“你想想,”朱允炆的声音随着夜风轻轻落下,“若是现在立文奎为太子,会是什么光景?东宫詹事府的官员会立刻围上来,捧着他、顺着他,把他当成未来的帝王供奉;那些想攀附的官员会提着金银珠宝往东宫送,教他怎么弄权、怎么制衡;连宫里的太监宫女,都会看他的脸色行事,让他连一句真话都听不到。”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徐妙锦:“这样养出来的太子,或许能守住祖宗的家业,可他能懂《宪约》里‘君民共治’的道理吗?能明白格物院那些机器背后的学问吗?能看清海外诸国正在崛起的大势吗?朕要的不是一个‘守成之君’,而是一个能接下朕改革担子的‘开拓者’!”
徐妙锦怔怔地看着丈夫,他的眼睛在烛火下亮得惊人,像有火焰在燃烧。她忽然明白了,朱允炆不是不疼儿子,而是把疼藏得更深——他要给文奎的,不是一个唾手可得的太子之位,而是一条能让他真正成长为帝王的路。可明白归明白,担忧还是像潮水般涌上心头:“可陛下,这条路太难了。文奎才六岁,就要和其他皇子一起竞争,还要被朝臣议论,他扛得住吗?”
“玉不琢,不成器。”朱允炆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却又藏着一丝温柔,“朕已经为他,也为所有皇子,铺好了路。这条路或许难走,但走过去,才能成为真正配得上大明的帝王。”
三日后,一道明黄的圣旨从乾清宫发出,由司礼监掌印太监亲自捧着,送到了内阁大堂。当太监展开圣旨,用尖细的嗓音念出“设立皇家英才苑”时,内阁首辅杨荣手里的茶杯“哐当”一声落在案上,茶水溅湿了他的官袍,他却浑然不觉。
圣旨里的每一条,都像一把重锤,砸在满朝官员的心上:
“一、凡朕之皇子,无论嫡庶,年满六岁皆需入皇家英才苑就读,无分尊卑,一体教化。”——这是要打破“嫡庶有别”的旧例,让庶出皇子也有了争储的资格;
“二、英才苑课程由朕亲定:经史子集为根基,格物(物理、化学)、数算(数学)、舆图(地理)、律法、兵法为要术,每日需习练骑射半个时辰,每季度需随钦差出京体察民情一次。”——这哪里是皇子的课程,简直是把格物院学子和武将的功课揉在了一起,完全跳出了“四书五经育帝王”的老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