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梅生将之后的事情，包括矢村信介的审查，鸠山彦亲自到来那番充满机锋的“主持公道”，以及最后的警告，简略但关键地讲述了一遍。他略去了自己与鸠山彦言语交锋的某些细节，但重点描述了鸠山彦那种如影随形、令人窒息的控制和怀疑。
“他暂时放我出来，不是信任，而是另一种控制。”宋梅生总结道，声音低沉，“他在告诉我，我的生死在他一念之间。他在等我露出更多马脚，或者……等我彻底‘安心’。”
苏雯听得眉头紧蹙。“静默期还要继续，而且要更彻底。”她判断道，“鸠山这种人，不会轻易放下怀疑。高岛这次吃了瘪，又被鸠山申饬，只会更恨你，更想抓你把柄。我们接下来每一步，都要万分小心。”
“没错。”宋梅生点头，“黑龙沟那边，必须立刻传递消息，近期绝对静止，让赵大山他们藏好。我们这边的所有联络，除了最紧急的‘春风’信号，全部暂停。码头冯老七那条线，也要降低频率，货物混杂在正常进出里，不单独动作。”
“林婉那边……”苏雯担忧地说，“她这次太冒险了。虽然消息至关重要，但会不会已经引起怀疑？她让你‘速离’，是不是她自己也危险了？”
这也是宋梅生最担心的一点。林婉的警告方式，透着一股孤注一掷的意味。她选择直接闯警察局，用那种容易引起注意的方式，说明情况可能已危急到顾不得许多了。
“我会想办法，”宋梅生沉吟道，“但不能直接联系。或许……可以通过安娜探听一下市立医院或军统那边的风声。安娜和苏联人有联系，消息渠道多，而且她一直试图在我们之间维持一种‘合作’关系，这是个可以利用的点。”
“要小心安娜。”苏雯提醒，“她很精明，而且背景复杂，未必可靠。”
“我知道。但现在，我们没有太多选择。”宋梅生揉了揉眉心，疲惫感如潮水般涌上。连续的精神高压、生死博弈、以及亲手牺牲同志带来的内心折磨，此刻在相对安全的环境里，后劲全面爆发。
苏雯注意到了他的状态，站起身：“你累了，先吃点东西，然后好好休息。灶上温着粥，我去端来。”
她转身走向厨房，脚步还有些虚浮，但背影挺直。昏黄的灯光将她的影子拉长，投射在墙壁和地面上，显得有些孤单，却又异常坚韧。
宋梅生没有拒绝。他看着苏雯消失在厨房门口，听着里面传来轻微的碗碟碰撞声，心里那片冰冷死寂的荒原，仿佛被这细微的、充满人间烟火气的声音，注入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意。
在这风暴过后令人窒息的寂静里，在这危机四伏、孤立无援的绝境中，至少，他不是完全一个人。
他端起苏雯随后放在他面前的白粥，温度正好。粥熬得细腻，米香混合着一点点说不清是药材还是别的清淡气息。他慢慢吃着，暖流从胃部升起，蔓延向冰冷的四肢百骸。
苏雯坐在他对面，小口喝着自己那碗粥，两人都没有再说话。但那种紧绷的、随时准备应对危机的戒备感，在寂静的餐桌上，悄然融化了一角，变成了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默契——那是共同经历生死威胁、分担最深重秘密后，才能产生的奇特联结。
一碗粥见底，宋梅生放下碗，看向苏雯，忽然问道：“怕吗？”
苏雯拿着勺子的手顿了顿，抬眼看他。煤油灯的光在她清澈的瞳孔里跳跃。她想了想，很认真地回答：“怕。但怕没用。”然后，她反问道：“你呢？”
宋梅生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算不上笑容的表情：“也怕。但就像你说的，怕没用。”他顿了顿，声音更沉，“而且，比起怕，现在更多的是……不甘心。老蔫他们不能白死，高岛、鸠山……这笔账，迟早要算。”
苏雯静静地看着他，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只是默默收拾起碗筷。
夜深了。宅院彻底沉入寂静。宋梅生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毫无睡意，睁着眼睛望着天花板模糊的阴影。隔壁房间，苏雯应该也已经躺下，但那边同样没有任何声响。
风暴只是暂时过去，寂静之下，是更深的暗流汹涌。高岛不会罢休，鸠山的目光如芒在背，组织的静默期不知何时结束，林婉处境未卜，黑龙沟的通道需要长期蛰伏……千头万绪，压力重重。
但奇怪的是，此刻他心中除了那些沉重的东西，还多了一丝之前没有的、极其微小的笃定。
至少，在这黑暗的航行中，他有了一个可以短暂停靠、交换眼神、分担寂静的港湾。
窗外，极远处传来一声隐约的、不知是夜枭还是别的什么鸟类的啼叫，凄清而悠长，划破冰封的夜色。
新的一天，新的博弈，很快就会到来。而在那之前，他们需要在这风暴后的寂静里，积攒力量，舔舐伤口，等待下一个指令，或者……创造下一个机会。
寂静中，宋梅生缓缓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