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走近,俯身看了看那棉垫,又看了看她因水肿而略显圆润的脚踝,眉头微蹙:“肿得厉害?孙太医如何说?”
“太医说是孕期常事,用了药,无大碍的。”苏荔忙道。
雍正沉默片刻,忽然伸手,用指尖极轻地碰了碰她的小腿,触手一片冰凉浮胀。
他迅速收回手,脸色不太好看:“既是不适,便好生歇着,那些琐事暂且放下。”他指的自然是内务府偶尔送来的、关于园务的文书。
“奴婢省得。”苏荔低声道。他方才那一下触碰,快得几乎像是错觉,却让她心头一跳。
雍正没再说什么,在榻边坐下,拿起她放在一旁的那本《养胎起居注》翻看起来。
他看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仔细,目光在那记录水肿、抽筋、饮食、用药的一行行字上停留许久。
忽然,他指着其中一页问道:“这‘戌时三刻,左小腿抽筋,持续约半刻钟,揉按后缓解’……每日都记?”
“是。”苏荔答道,“奴婢想着,记录下来,或可寻些规律。”
雍正合上册子,目光深邃地看着她:“你倒是……有心。”
他顿了顿,对侍立一旁的苏培盛道:“去传孙太医。”
孙太医很快赶来。雍正将起居注递给他,指着那些关于抽筋水肿的记录:“朕观懿嫔近日症候,似是血不荣筋,水湿内停之象。
你所用方药,虽是对症,然效力是否稍缓?可否加入些温和的活血通络之品,如鸡血藤、忍冬藤之类?
外用法,除了药浴,可否辅以针灸,取穴足三里、三阴交,以健脾利水、舒筋活络?”
他一番话,竟是直接对治疗方案提出了具体建议!而且引经据典,切中要害,俨然是个精通医理之人!
苏荔和孙太医都愣住了。孙太医忙躬身道:“皇上圣明!皇上所虑极是!微臣亦正有此意,只是虑及娘娘龙胎贵重,用药行针需格外谨慎,故未敢擅用。
如今既有皇上明示,微臣即刻调整方剂,并酌情施以温针,必当万分小心!”
雍正“嗯”了一声,摆摆手让孙太医去准备。他转回头,见苏荔正睁大眼睛望着自己,眼中满是惊愕,不由淡淡道:“朕早年随皇阿玛巡幸江南,曾与几位名医探讨过医理,略知皮毛罢了。”
苏荔心中震撼无以复加。她只知道雍正勤政,却不知他竟对医理也有如此钻研!
他方才那番话,绝非“略知皮毛”那么简单!他是在用他的方式,表达着他的关切和……参与感。他不再仅仅是下旨保护的帝王,更是一个试图用自己学识来解决问题的…………家人?
这种认知,让苏荔心中涌起一股极其复杂的暖流,夹杂着更深的惶恐。帝王的深情,往往伴随着更重的枷锁。
新的药方和针灸疗法很快见效,苏荔的水肿和抽筋症状明显缓解。
雍正来看她时,偶尔会问起针灸后的感受,甚至会与孙太医讨论几句穴位配伍的精妙之处。
那种氛围,不像帝妃,倒像是现代医院里,家属与医生共同商讨病情的场景。
这日,孙太医请完脉,照例在《养胎起居注》上留下医案。雍正拿起看了一眼,只见上面写着:“脉象滑利,胎气安和。水肿渐消,唯夜间偶有心悸。此乃心血暗耗之兆,宜加养血安神之品,并嘱静心休养,勿使劳神。”
雍正看着“心血暗耗”四字,眉头微蹙,抬眼看向正低头喝药的苏荔,忽然问道:“近日……可还有心悸?”
苏荔手一颤,药碗差点没拿稳。
她近日确实偶有心悸,尤其是在听闻前朝某些风声、或是夜深人静思及自身处境时,但她自认掩饰得很好。
“劳皇上挂心,只是偶尔,并不妨事。”她轻声答道。
雍正深深看了她一眼,没再追问,只对孙太医道:“便按你所言,加味用药。
此外……”他沉吟片刻,“传朕口谕,懿嫔静养期间,六宫琐事,非经朕与皇后允准,不得前来搅扰。前朝事务,亦不许传入澹怀堂。”
这道口谕,等于将她彻底屏蔽在了所有纷扰之外。
苏荔心中感激,却也明白,这是将她护在了象牙塔中,也切断了她获取外界信息的渠道。福兮祸所伏。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几日后,苏培盛趁着送补品的时机,悄悄递给云珠一个小巧的、用火漆封口的竹管,低声道:“皇上吩咐,此物……待无人时,呈与娘娘。事关……脉案。”
云珠心中一惊,连忙将竹管藏好,趁苏荔午睡初醒、神思清明时,悄悄呈上。
苏荔疑惑地打开竹管,倒出一卷薄如蝉翼的宣纸。展开一看,上面是孙太医熟悉的笔迹,但内容却让她浑身血液瞬间冻结!
这不是普通的医案记录,而是一份……对比脉案!
上面清晰罗列了她近三个月来,每次请脉的详细脉象数据、症状描述、用药反应。而在旁边,用朱笔小楷,对应列出了另一份脉案记录——时间、症状、用药,竟与她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而那脉案的主人,赫然是——已故的端亲王福晋,当年因“产后血崩”而薨的……纳喇氏!
朱笔在最下方批注一行小字:“纳喇氏孕中脉象,与懿嫔娘娘前期颇有类同之处,尤以‘滑中带涩,关脉浮濡’为显。
其后期急转直下,疑与长期接触‘避讳之物’相关。臣查太医院旧档,纳喇氏孕中,曾久用内务府特供之‘百和安神香’。”
“哐当”一声,苏荔手中的茶盏跌落在地,摔得粉碎。她脸色惨白,浑身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纳喇氏……端亲王福晋……产后血崩……百和安神香!
这不是意外,不是巧合!这是一场跨越时间、手法如出一辙的阴谋!而目标,直指皇嗣!
雍正给她看这个,是在警告?还是在……寻求同盟?
窗外阳光明媚,苏荔却感到刺骨的寒冷。她终于明白,这场“生子大作战”,对手的势力与狠毒,远超她的想象。而她与雍正之间,因这共同的、隐藏在历史尘埃下的敌人,被更紧密地捆绑在了一起。
她的手,轻轻覆上小腹。
孩子,额娘好像……卷入了一个更深的漩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