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语气低回，带着恰到好处的悲戚。
雍正“嗯”了一声，目光仍看着窗外，似乎只是随口一问。
“小吏之家，能知诗书，通庶务，已属难得。”他顿了顿，话锋一转，“朕近日翻阅前朝笔记，见有载南方民间一种‘水转翻车’，可引水灌田，省人力甚多。你可知晓？”
苏荔一愣，没想到他会问及农具。
她迅速搜索记忆，模糊记得似乎是一种类似阿基米德螺旋泵的原始器械，便谨慎答道：“奴婢孤陋寡闻，只依稀听说书人提过，似是利用水流之力，带动机关，将低处之水引往高处，确为巧思。若用于北方旱地，或可增溉田之利。”
“利用水力……”雍正沉吟道，“若能推广，于民生大有裨益。
只恐民间工匠，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难以精进。”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苏荔说，“治国如同理园，既需胸有丘壑的大格局，也需明察秋毫的细功夫，更需懂得利用这天地自然之力。
可惜，懂其理者，未必屑于其事；劳其事者，又未必明其理。”
这番话，已近乎推心置腹，流露出一个致力于改革的君主对人才和技术的渴求，以及一种深沉的孤独。
苏荔不敢轻易接话，只低声道：“皇上心系黎民，锐意求新，实乃天下之福。奴婢……奴婢虽愚钝，亦知‘格物致知’之理，万事万物，皆有其法度可循。”
雍正转过头，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辨，有探究，有审视，或许还有一丝……遇到能听懂自己话的人的微澜？“你能有此见地，甚好。”他放下茶盏，站起身，“园中走走，竟也能想到耕织之事。回吧。”
他迈步走出水轩，苏荔恭送。
临走前，他似想起什么，对苏荔道：“明日朕欲去‘澹泊宁静’一带查看地形，你若有暇，可一同前往，看看那处的泉眼如何引流布置更为妥当。”
“奴婢遵旨。”苏荔躬身应道。
看着雍正离去的背影，苏荔心潮起伏。
今日的交谈，从园林审美到农具水利，再到治国感慨，范围之广，程度之深，已远超君臣奏对，更像是一种……知交之间的探讨？
他最后那句邀约，更是将这种“工作伙伴”的关系向前推进了一步。
“澹泊宁静”位于圆明园西北角，地势较高，有天然泉眼，环境更为野趣天然
。雍正邀她同往勘舆，是进一步考验她的能力，还是……仅仅想有个能听懂他话的人在一旁？
苏荔回到澹怀堂，夕阳已将窗棂染成金色。
她坐在书案前，铺开纸张，却久久未能落笔。
今日雍正那番关于“格物致知”、“利用自然”的话，以及他流露出的那种隐藏在帝王威严下的孤独感，在她心中挥之不去。
她提起笔，下意识地开始勾勒“水转翻车”可能的机械结构图，线条生涩，却凝聚着思考。她又想到“澹泊宁静”的泉眼，如何引水才能既满足灌溉园林之需，又能形成跌水景观，增添野趣？
夜渐深，烛火摇曳。苏荔并未意识到，她与那位冷面帝王之间，因着共同的“项目”和相似的“务实”思维，正悄然建立起一种超越身份隔阂的、微妙的精神联结。
这种联结，如同地下的泉眼，无声无息，却蕴含着改变一切的力量。
而她更未察觉的是，近日常感疲惫、食欲不振的身体，正悄然酝酿着另一场更大的风波。那将不再是园林景致，也不再是朝堂机锋，而是关乎生命延续的最原始、最激烈的战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