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斌拿着笔,墨水滴在纸上。“诗劫将至”四个字的最后一笔被黑点染开。他没动,呼吸很轻,手指紧紧抓着笔杆,指节发白。
屋里很安静。
油灯昏黄,火苗低低的,在风中轻轻晃。墙上只有一个影子,瘦长,像一根枯木插在地上。那影子随着灯火微微动,好像要倒,又好像扎进了地里。门外的风突然停了,不是慢慢停的,是直接没了。刚才那个灰袍男人站的地方空着,地上没有脚印,连灰尘都没动过——可空气里有一股淡淡的味,苦,混着烧纸和铁锈的腥气,像是从很远的地方吹来的。
桌上的残碑还在,边角焦黑,碰着木头发出一点声音,像有人在说话。旁边的拓片卷了边,已经被摸得毛了,裂了几道小口子。第八句诗原本是“孤身踏火向苍茫”,现在变成了“孤身踏火血苍茫”。那个“血”字写得很重,笔画深陷进石头,不像写出来的,倒像是用刀刻的。
刘斌低头看碑。
他的目光停在那行字上,很久没动。十年前,他写下这首《焚书行》时,心里想的是光明、信念,想唤醒人们。那时他在书院教书,每天站在讲台前,看着只顾捞钱,百姓受苦,书没人读,道理没人讲。但他相信,真正的道不在官府,而在人心;不在命令,而在诗句里。
于是他写了这首诗。
七句成篇,每字如剑,每句带血。前六句讲焚书之痛:“万卷焚尽夜无光,孤臣泣血对残章。儒冠掷地声如雷,不拜朱门拜苍茫。”第七句是决心:“宁负天下不负义,此身愿作燃灯者。”最后一句原为“孤身踏火向苍茫”,意思是哪怕一个人,也要走进黑暗,照亮前路。
那是理想者的呐喊。
可现在,“向”变成了“血”。
一字不同,意思全变。
不再是守护,而是杀人。不再是牺牲,而是报仇。不再是照亮黑暗,而是让黑暗流血。整首诗的气息变了,像一头猛兽睁开了眼,露出牙齿,低声吼叫。
最后一个字念完,空气中响了一声,像琴弦快断的声音,清脆又刺耳,耳朵有点麻。那一瞬,屋里的温度好像低了些,油灯的火苗猛地一缩,差点灭掉,接着又跳起来,投下的影子拉得更长,形状也不像人了,倒像个蜷着的怪物。
他盯着“归墟”两个字看了很久。
这两个字刻在第九块石片背面,位置正好在整张图的中心下方,像是阵图的心脏。字体古老,笔画奇怪,像是用指甲蘸血划出来的。孩子醒来后一直念这个词,发音古怪,接近古越语。那种话三百年前就没人说了,只在南方一些偏远村子的仪式中出现,用来请亡灵或看天象。
有人说,归墟是失传诗歌的坟场。
所有没流传下来的诗,不管有没有写完,最后都会沉入归墟,变成游荡的诗魂,找新的主人。它们不甘心消失,会在梦里低语,在风雨中吟唱,引诱人提笔续写。一旦接上,写诗的人就会被诗控制,意识模糊,最后完全变成诗的容器。
但这首《焚书行》,从没传出去过。
唯一的版本,是他用血写在书院墙上的。
那一夜大火烧了藏经阁,瓦片都被翻出来烧了三遍。朝廷下令封禁此诗,谁提谁就是谋反。据说当晚有七个学生因为背这首诗被抓,三人被打死,剩下四个疯了,整天喃喃自语,嘴里只有那句“孤身踏火向苍茫”。
可现在,这块碑却从北境挖出来,被人拼好,还多了一个字。
刘斌闭上眼。
记忆涌上来。
他曾以为那些怪事只是战后的传言。十年前那一战太惨,东洲山河破碎,八百书院毁了六百,十万读书人死了一半,无数典籍化成灰。那样的大难之后,民间自然会有各种奇谈:东海的船上飘蓝火,陇西的孩子梦游写诗,京城有人死了手里还握着笔,指尖沾着墨……
他本来不信这些。
但现在看,这些事是有联系的。
它们连成一条线。
这条线的尽头,就是这首《焚书行》。
诗不是死的。
它在变。
而且有人在推它。
他睁开眼,看到第九块石片背面的名字——“顾昭”。
这个名字让他胸口闷,像有块烫铁慢慢凉下来。
顾昭是他最信任的人。
当年布阵需要七个人一起推演,别人都只能跟一步,只有顾昭能预判三步。他冷静,聪明,能看清全局。他们一起守书院三年,每次刘斌冲动想硬拼,都是顾昭说一句:“再等等,时机还没到。”他就冷静了。
最后一次,结界要裂,整个东洲的文化命脉都要断。妖物想借诗灵之力破界而入,若没人补阵,千年文脉就完了。那一夜,星月无光,天地色变。顾昭走进阵眼,撕开衣服,用手指划破胸口,把自己的魂魄注入阵基。
然后他就没了。
尸体找不到,魂灯也灭了。
大家都说他死了。
可现在,他的名字出现在石片上,位置正好是“诗引阵”的核心。
诗引阵是一种古老的法术,不是召人,是召诗。如果一首诗力量太强又没写完,就会留下执念。只要按特定方式放东西——残碑、拓片、旧书、香灰——就能激活诗的意志,让它找新主人。这种阵很少用,因为它容易失控。一旦诗灵醒了,可能反噬施术者,甚至控制他的身体,把他变成行走的诗傀儡。
刘斌的手慢慢握紧。
如果是顾昭留下的阵,他不会害人。他是想让这首诗有个结局,而不是乱传,变成灾祸。他知道顾昭,那个人宁愿自己死,也不会让一首危险的诗流出去。
可为什么是现在?
为什么他刚写下“诗劫将至”,就有人送来残碑?
难道……这一切他早就知道?
他看向门口。
月光照进院子,老槐树的影子在地上伸展,刚才像“启”字,风吹了一下,变得像“止”字。
刘斌眼神冷了。
这不是巧合。
树影变化可能是风,但“启”变“止”,像是警告。也许有人在告诉他:你可以开始,但不该继续。或者更深的意思是——你知道得太多了,该停了。
但他不能停。
十年前的事没结束,只是被大火盖住了。现在碑出来了,诗醒了,那些秘密正在浮上来。他要是退,就对不起所有为此死去的人。
他走回桌前,提起笔,在另一张纸上写:
一、谁挖出了石片?
二、谁改了第八句?
三、顾昭还活着吗?
写完,他看着最后一个问号。
墨还没干,在灯光下闪着光,像一只黑眼睛盯着他。
如果顾昭活着,为什么不亲自来找他?为什么要通过一个灰袍人送信?那人说是北境来的村民,可普通村民怎么知道这么机密的事?怎么能穿过那么多禁制把碑送到这里?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
灰袍人进来时,右手一直藏在袖子里。当时他以为是怕冷,北境确实冷。但现在想想,那个动作太刻意了,像是在遮什么——也许是伤,也许是记号,或者……那只手根本不像人的手。
还有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很干净,不像是坏人。眼神清澈,带着疲惫和恳求,让人想信他。可每次提到“诗引阵”或“归墟”,他的瞳孔会轻轻抖一下,像是在压住什么情绪——害怕?难过?还是……记忆在回来?
刘斌站起来,走到门边,低头看门槛。
地上没有脚印,但有一小撮灰白色的粉,藏在门框下,很难发现。他用手捻了一点,搓了搓。很细,不像土,也不像香灰。更像烧过的纸,但更碎,闻起来有点苦,吸进去脑子有点晕。
他猛地想起来,快步回到桌前,翻开《异闻录》查“诗魇”。
里面写:有些草药烧了会产生白灰,混在空气里,能让人听到不存在的文字。长期接触的人,会在梦里无意识地写陌生诗句。严重的会精神失常,整天自言自语,最后耗尽心力而死。
忘忧草的灰,就是这种颜色。
他心里一沉。
如果灰袍人身上带着这个,他说的话还能信吗?他是真来报信,还是被人操控的工具?甚至,他是不是早就死了,只剩下一具被别人控制的身体?
可残碑是真的。
拓片也是真的。
“顾昭”的名字更不可能假。
没人敢冒充顾昭的名字布阵。因为“诗引阵”要用血契启动,如果不是真正知情的人,强行用阵会当场爆体而亡。而这第九块石片上的名字,是用精血写的,这么多年都没褪色,说明书写之人不仅知晓阵法,还曾亲身参与当年之事。
刘斌站起来,在屋里走了几步。
每一步都很重,像踩在过去的废墟上。
他必须查下去。
但这不是朝廷管的事,也不是书院能管的。朝廷早就烂了,只想太平,不想提十年前的事。书院虽然还有书,但已经没胆子追真相了。
这次,他得自己去找源头。
他拉开抽屉,拿出一本薄册子。封面空白,右下角有个小小的红印,像火焰绕着竹简。这是他十年前做的线索本,记了全国三十个藏禁诗的地方。每个地方他都查过,有的还是他偷偷去确认的。
他翻到一页,手指停在一个名字上——“云隐楼”。
那里有一本《残章集》,收了一百多首没写完的古诗。传说每首都出过事:有人读完瞎了,有人整夜写不认识的字,还有一个村子在满月那天集体失踪,墙上全是诗句。
云隐楼的楼主,是顾昭的师叔。一个老儒生,一辈子没下过山,懂古音律和失传的诗诀。
十年前,顾昭失踪三个月后,云隐楼烧了。官方说是雷劈的,可刘斌记得,那天天气很好,没下雨,也没乌云。一道紫色闪电打下来,直接击中主殿,火一下就吞了整座楼。救的人到的时候,只找到几根焦木,别的全烧没了。
更奇怪的是,清理现场的人说,废墟中间有块青石板,上面湿漉漉地写着一行字:
“诗未成,我不归。”
字迹潦草,但确实是顾昭的笔迹。
可那石头本来是干的,周围也没有水。
刘斌合上册子,握紧了笔。
窗外,风又吹起来了。
树叶沙沙响,像有人在低声念诗。
不是整齐地读,是很多人同时说话,声音混在一起,一句接一句。其中有几句很清楚:
“火起时,我在墙下捡到了你的笔。”
“他们说你疯了,可我知道你在等。”
“第八句不该那样写……你不该让它流血。”
刘斌全身一震。
这些声音……不是外面来的。
是屋里。
他猛地回头,屋里没人。可声音还在,像从墙里,从地下,从他脑子里冒出来。
他冲到书架前,抽出一本旧书《诗源考》,翻到最后一页。夹着一张发黄的纸,是他十年前收到的顾昭最后一封信:
“如果有一天,《焚书行》重现人间,不要一个人面对。诗里有灵,不是人能控制的。去找‘云隐’旧址,敲‘残章’之门,或许能看到真相。如果我还有一口气,一定会在那里等你。”
信纸边上有烧过的痕迹,显然是急着撕下来的。
刘斌看着这封信,久久说不出话。
原来顾昭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
他没死,是被困在某个回不来的地方。可能在云隐楼地下,也可能已经成了诗的一部分,一直在等有人看懂他的暗示。
而现在,这个人就是他。
他走回桌前,铺开一张新纸。
提笔,蘸墨,手很稳。
他知道这一趟很危险,可能再也回不来。但他也知道,有些事不做,比死还难受。
他写下第一句:
“明日启程,赴云隐旧址。”
笔落下,墨如刀,斩断犹豫。
他又加了一句:
“若我三月未返,烧此屋,毁所有手稿,勿寻我踪。”
写完,他吹干墨,把纸折好,放进陶罐,埋在院里的槐树下。这是留给后来人的遗言,也是他对这个世界最后的话。
夜更深了。
远处传来鸡叫声,天还没亮,但黑暗已经开始动摇。
刘斌收拾东西:一把短刀藏在袖子里,三张镇魂符贴在衣服内侧,一本《异闻录》绑在背上,还有干粮、火折、绳子。最后,他把残碑包进油布,放进包袱中间。这块碑不只是证据,也可能是解开一切的关键。
出门前,他站在门口回头看。
这间小屋,是他躲了十年的地方,也是他写下“诗劫将至”的起点。墙上挂着一幅字,是他写的:“守文脉者,不当惧死。”
风吹动帘子,烛火灭了。
他转身离开,身影消失在黎明前的雾里。
山路弯弯,露水打湿衣服。
他走得坚定,一步没停。
在他身后,那扇半开的门,慢慢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