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岩踩在青崖集的土路上时,天还没亮。夜里很冷,雾气从山谷里升上来,缠着脚踝,风刮在脸上有点疼。他肩上扛着一个玉匣,很重,压得他每走一步都累。这匣子是用北境的寒玉做的,外面缠着青铜锁链,有九道封印。听说打开它能引动天地之力,但用错了会反噬,人可能魂飞魄散。
他的手一直抓着锁扣,指节发白,指甲缝里还有昨天爬山时留下的泥和石屑。三天前他们在断魂岭走散了,王强死在雪崩里,临死前只说了两个字:“别停。”陈岩背着这个匣子翻过七座山,没歇过一次。他知道,只要停下,心就会软,刘斌就活不了。
李明走在最后。他个子小,身子瘦,左臂总裹着黑布,走路喜欢贴着墙根,好像怕被人看见。现在他也贴着墙走,手指紧紧抠着泥墙,指尖发抖。不是因为冷,是因为想起了三年前的事。那天晚上,他也是这样贴着墙,在血泊里爬,听见刀砍进肉里的声音。那时他是药库学徒,撞破了一场交易,被人割了筋脉扔进井里。后来他自己咬破舌头,靠着一口气爬出来,捡了一本残卷才活下来。如今再回青崖集,每一块砖都让他想起那些事。
苏明远抱着一本笔记走在中间。这本册子他写了十年,纸都泛黄了,边角磨破了,有些字被汗浸得看不清。他嘴唇干裂,嘴角有血口,嘴里一直低声念:“魂归有路……诗引为桥……”声音很小,但他一遍遍念,像是要把这几个字记住。他会医术,但从不行医;懂咒语,也不说自己是法师。别人说他疯,他知道,是因为代价太大——每次施术都是拿命换命。他曾看着师父念完最后一句《续命诗引术》,倒地而亡,七窍流血,手里还抓着半片草。
他们没去客栈。
那家“栖云居”他们住过三天,老板娘挺热情。可昨夜路过时,陈岩忽然站住了。灯笼照着窗纸,有个影子伏在桌上写字,墨迹竟微微发红。他没说话,只是摇头。李明立刻明白,悄悄退后半步。苏明远低头看看怀里的笔记,默默跟上。他们都清楚,有些地方看着安全,其实最危险。尤其是青崖集,这小镇藏在山里,表面平静,底下乱得很。十年前祠堂大火烧死了三十多人,查不出原因。有人说邪修作乱,也有人说是有禁术失控。从那以后,镇上有规矩:夜里不能点红灯,不能念古咒,不能提“石屋”两个字。
但他们这次来,就是为了石屋。
医馆的门没关紧。一扇旧木门,漆掉了,门轴生锈,推开时“吱呀”响了一声。一股药味扑面而来,混着旧木头和一点点焦香——那是安魂香,用来续命的。内室门槛上坐着个老医者,头发胡子全白了,背有点驼,手里拿着一串铜铃。铃有九个,大小不同,材料也不一样,说是从各座山采来的地脉精华铸成的,只有真正的“承命师”能让它们响起来。
听见脚步声,老人抬头。眼睛浑浊,但目光很利,扫了三人一眼,最后落在陈岩肩上的玉匣上。他不说话,只把铃放在桌上,轻轻一推。
铃响了一下。
清脆,短促,余音却很长,像划了一条看不见的线。这一声是认人,也是警告——你们带来的东西已经惊动天地,要是办不成事,会有大祸。
陈岩走上前,把玉匣放到桌上。“咔哒”一声,锁开了。这锁要拧三圈,再逆时针敲两下才能开,只有核心弟子知道方法。李明马上拿出铜片,贴在匣子四角。这铜片不是普通金属,是用战死士兵的剑熔成的,有一点执念,能压住暴动的灵力。苏明远翻开笔记,纸皱得厉害,上面写着《续命诗引术》第一段口诀,字写得很工整,但能看出写的人很累。
“开始吧。”他说,声音哑,但很坚决。
老医者点头,起身掀开盖在刘斌身上的粗麻布。那人躺在床上,脸色比死人还白,嘴唇发青,胸口几乎不动,呼吸很弱。搭脉时,跳一下停半拍,像快灭的灯。十年前,刘斌是镇上最有天赋的年轻大夫,懂三十六种续命法,却被卷进秘术之争,被迫吃了“蚀魂散”,从此假死。这些年靠每月一次寒玉镇魂香吊着命,最近三个月,香不管用了,命快没了。
药取出来了。
九转还魂草放在玉匣中央,通体银白,叶子像结了霜,根上有一圈金纹。传说这草长在极阴之地,经历九次雷劈不死才能成形,千年难遇。它靠吸收亡魂怨气长大,救人能唤魂,害人也能夺命、改记忆。老医者戴上厚皮手套,是用避毒蛇皮做的,防阴气。他用镊子夹起草,小心送到刘斌嘴边。
草刚碰到嘴唇,突然抖了一下。
不是风吹,也不是手抖,是草自己动了,好像感应到了什么。下一秒,刘斌身体猛地一弓!
背离床三寸高,整个人像拉满的弓突然松开,又重重砸下,床板嗡嗡响。老医者脸色变了,立刻收手后退。九转还魂草悬在空中,银光一闪,又暗了一下,好像有黑气掠过。
“排斥太强。”老医者低声说,“直接吃不行。他魂太弱,受不了。”
屋里一下子安静。苏明远额头出汗,翻页更快。他在密密麻麻的注解里找,终于找到一页,指着一行小字:“引诗渡气……用诗句稳药性?”
老医者看他一眼,眼神复杂。“你能念?”
“我能。”苏明远抬头,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他站到床头,清了清嗓子。这不是普通念诗,是“诗引术”的关键——用自己的精气当引子,用古老诗句搭一条灵魂通道,让药慢慢进去。每个字都要准,气息要稳,错一点就会痛,甚至魂碎。
“魂归有路,诗引为桥。”他开口,字字清楚,“气散不离,心火未消。”
第一句说完,草上的银光跳了一下,像回应。
第二句出口,刘斌的手指动了——非常轻微的一颤,若不是大家盯着,根本看不出。
老医者立刻再试。这次把草尖点在刘斌眉心。银光慢慢渗入,像水进干沙,缓慢但稳定。可当光进去约三分之一时,突然出事了——刘斌额头变青,血管凸起,像蛛网蔓延,黑线顺着太阳穴往下爬,直逼喉咙!
“不对!”李明大喊,“血要凝了!经络冻住了!”
老医者甩手扔掉草,抓起小刀划破手掌,血滴进炉子里。炉火早燃着,烧的是沉檀和龙脑香混合的安魂香,烟原本飘忽不定,这时因鲜血加入,变得浓了,绕着床打转,形成一道螺旋屏障。
他改念另一段咒语,音调低,节奏怪,像从地底传来,每个音都在震。这是《镇煞诀》,专门压失控的灵力。同时,苏明远继续念诗,一句接一句,不敢停。李明盯着香炉,见火焰由青转黄,知道是邪气来了,立刻也划开手掌,血滴下去。火光变红,烟更浓,驱散了寒气。
陈岩站在床尾,抓住刘斌的手。那只手冷得像铁,没一点生气。他搓热自己的手,一圈圈揉对方指尖,想唤醒温度。他不懂医术,也不会咒语,只能用自己的体温和呼吸节奏影响对方。他慢慢调整呼吸,一口深,一口浅,试着和刘斌微弱的心跳同步。他想起王强最后一次笑的样子。那时候他们在逃,雪很大,王强靠在岩壁上咳血,却笑着说:“等我死了,你就写首诗送我。”
他写了。
三天前,他用匕首割手指,在纸上写下八行血字。那是他第一次写诗,写得差,但全是真心。现在他不想写诗,只想让眼前这个人活过来。刘斌不只是同伴,更是当年唯一收留他们的大夫。那年冬天,他们三个流浪少年缩在镇外破庙发烧,是刘斌冒雨赶来,背他们回来,熬药喂汤,一句话都没问。
时间一点点过去。
香烧了三分之一,烟越来越稳。刘斌脸上的黑线退了些,胸膛开始起伏,虽然小,但确实是呼吸了。老医者喘口气,重新拿起九转还魂草。
这一次,银光顺着眉心钻进去,没有反弹。
草枯了一角,光被吸进去了。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
刘斌的睫毛颤了一下。
不是错觉,是真的动了。接着鼻翼微张,吸了一口气,比之前深得多。老医者摸他脖子,停了几秒,低声说:“活气回来了。”
苏明远差点坐倒。他靠着墙滑下来,笔记掉在地上,手抖个不停。李明松开拳头,掌心全是血痕,疼这才传上来。陈岩还抓着刘斌的手,发现指尖回暖了,不再是冰冷的。
“他能活?”陈岩问,声音干。
老医者没回答,只把剩下半株草小心收回玉匣。他擦掉手上的灰,看着三人,神情沉重:“药进了七分,命保住了。能不能醒,看他自己的意志。”
屋里安静下来。
窗外风一吹,帘子动了。天边开始亮,灰光照进来,落在刘斌脸上。他眉头皱着,像在梦里扛着什么重东西,也许正在和记忆搏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