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刚吹起帐篷的一角,刘斌的手已经按在了地上。
掌心发烫,那行古老的字迹仿佛活了过来,在皮肤下轻轻跳动。它不烧人,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压迫感,像有千斤重的东西压进了血脉里,顺着身体一路往上爬,直冲脑海。他没抬头,但能感觉到外面的天色变了——不是清晨该有的亮光,而是黑得诡异,像是黄昏提前到来,又像黑夜从地底翻涌上来,把整个天空都遮住了。
空气变得凝固。连虫鸣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几乎听不见的低频震动,像是地底下有什么古老的东西正在缓缓苏醒。这种安静比吵闹更让人心里发毛,因为它意味着一切都开始不对劲了。
诗铃,又响了。
这一次不是一声,而是三声接连响起,间隔均匀,像某种信号在回应什么。声音很轻,轻得像耳语,可每一个音符都像钉子一样扎进人的脑子里。这不是普通的警报,也不是集合令,而是“逆序触发”——只有敌人突破第一道防线,并用特定频率干扰诗铃核心时,才会引发的反向共鸣。
刘斌猛地站起身,袖子一扫,案边的水碗被打翻,清水洒出来,浸湿了摊开的竹简。墨迹微微晕开,“逆铃计划”四个字边缘模糊,像是预示着这份还没完成的战略正面临崩塌的危险。沈墨正在低头抄写第三遍手稿,听到动静立刻抬眼,笔尖停在“音律回路”上,指尖微微一颤,却没有继续落笔。
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三年前的鸣谷之战,就是因为敌方破解了诗铃系统,反向注入干扰频率,导致全军陷入集体幻觉,最终惨败千里。如今同样的征兆再次出现,只是这一次,敌人来得更快、更隐蔽。
林砚秋十指悬在琴弦上方,指尖还残留着刚才默语阵的余震。她的手指修长稳定,指甲泛着淡淡的青玉色光泽,那是长期与诗魂共鸣留下的痕迹。她没说话,只是轻轻拨了一下第七根弦——没有声音,但空气中掠过一丝极细的波动,那是她在探测周围是否安全。
结果让她瞳孔微缩。
空气中残留着多重叠影般的声波痕迹,像是有人在短短半刻钟内反复调试某种隐形通道。这些痕迹非常微弱,如果不是她拥有“听渊之耳”——一种通过诗魂淬炼出的超常听力,根本发现不了。
“他们绕开了诗铃预警区。”林砚秋低声说,脚步已悄悄移到刘斌身后半步的位置。这是她在战场上的习惯:不抢话,也不退后,只在关键时刻补位。
刘斌闭了闭眼,脑海中浮现出整片战区的地图。南侧断崖本是天然屏障,地形复杂,溪流纵横,不适合大军推进——正因为如此,防御部署只设了两道哨岗,兵力稀少。可正因为没人会走那里,反而成了最薄弱的一环。
而现在,敌袭就从最不可能的地方来了。
他没有开口,只将一道意念送入诗盟专属的共鸣通道。这是融合诗魂后才有的能力,靠的是彼此对诗句节奏的熟悉,像心跳一样无法伪造。每个诗盟成员都有自己独特的“诗频”,只有真正共读过同一首诗、理解其内在韵律的人,才能接收到完整信息。
前线残部开始向中央烽火台收缩。
但太慢了。
第一波异界生物已经冲破第二道防线。它们不再是三年前那种盲目冲锋的混沌巨兽,而是由黑雾凝聚成的人形轮廓,四肢拉长,关节反折,行动间带着诡异的协调感,仿佛演练过无数次。它们的脚步无声,却让大地微微震颤,每一步都在吸收空气中残存的声波能量。
它们的目标很明确:直扑主营帐、摧毁诗铃塔、切断指挥中枢。
一座塔轰然倒塌,木架断裂的声音刺耳如哀鸣。另一座剧烈摇晃,铃舌疯狂撞击内壁,发出不成调的杂音——这不是被攻击,是被人从内部干扰了频率。铃芯本该随天地节律自然摆动,此刻却被强行扭曲,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不断震荡。
“有人在远程操控诗铃。”沈墨冲到刘斌身边,手里攥着刚拆下的铃芯,脸色苍白,“震动模式和周沉体内咒文的节奏一致,只是放大了百倍。”
刘斌眼神一冷。
周沉,曾是诗盟最年轻的天才,也是三年前鸣谷之战中唯一生还的传讯官。战后失踪两年,归来时记忆残缺,体内多了一段无法解析的黑色咒文。当时大家都以为他是受害者,可现在看来……或许他从来就是一把钥匙。
敌人不仅能监听,还能反向注入信号。他们用周沉的记忆做跳板,把整套音律系统当成了进攻武器。这不只是战术突袭,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认知入侵——利用人类对声音的信任,瓦解防御体系的核心逻辑。
第三座塔亮了一下,随即熄灭。
屏障没了。
精神压迫瞬间降临。普通士兵跪倒在地,双手抱头,有人开始无意识地重复一个词:“鸣……谷……鸣……谷……”正是三年前全军覆没的战场名字。这个词本不该再提起,它是禁忌,是伤疤,是埋葬了八千将士灵魂的深渊。
可现在,它被唤醒了。
林砚秋立刻弹出一段清音,试图打断这种集体催眠。琴音如月光洒落,带着安抚神识的力量。可她的琴音刚起,就被一股更强大的反向频率压了下去,琴弦崩断一根,碎片划过她手背,留下一道血痕。
裴照怒吼一声,带人冲上前线,刀光斩落两个逼近的黑影。他的刀是特制的“断音刃”,专为斩断声波实体化存在而铸,刀身刻满静音符文。一刀劈下,黑雾确实溃散,可不过三息,那团雾气便重新凝聚,甚至比之前更加凝实。
“杀不完!”他退回高台,喘着粗气,额角青筋暴起,“它们靠声音再生!只要我们发声,它们就能借力!”
刘斌站在台中央,四周是溃退的士兵、倒塌的器械、燃烧的残旗。火光照在他脸上,映出深不见底的阴影。他知道不能再等。
体内诗力早已沸腾。自从他在北境雪原融合七篇失传古诗后,这股力量就变得难以驾驭。那些诗句蕴含着远古意志,有的悲怆欲绝,有的愤怒如雷,稍有不慎便会反噬经脉,甚至撕裂神识。他曾为此昏迷半月,醒来后左耳失聪七日,直到林砚秋以《安魂引》日夜调和,才勉强稳住根基。
但他此刻顾不得了。
“林砚秋,引我入静。”
她点头,指尖重新搭上琴弦,这一次不是对外,而是对内。一段极缓的旋律响起,专为稳定神识而设,如同潮汐引导月光,又似春风拂过冰河。每一个音符都精准落在刘斌呼吸的间隙里,帮他剥离杂念,回归本源。
刘斌盘膝坐下,双手交叠于腹前,呼吸逐渐放缓。外界的混乱仿佛被一层无形屏障隔开,他的意识沉入识海深处。
在那里,无数诗句如星河般流转。仇恨的、愤怒的、复仇的篇章一一浮现,却又在他意志的压制下缓缓归位。最后,只剩下一首从未写完的诗,藏在他记忆最底层——那是师尊临终前念过的最后一句。
“我心如月照山河……”
他轻声念出。
刹那间,眉心骤然一热,一道金纹浮现,古老篆体,非今世文字。那是“诗印”,唯有真正领悟某类诗道本质者方可显现。纯净诗魂自识海奔涌而出,顺着经络直冲四肢百骸,所过之处,血液温热,骨骼轻鸣,仿佛整个人都被重塑。
他的身体缓缓升起,离地三尺,周身泛起银白色光晕。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威严,像是月轮初升,照亮幽冥。
百丈诗墙凭空出现,横亘营地前方,由无数浮动的诗句组成,每一道笔画都在缓慢流转,散发出镇压一切邪祟的气息。那些诗句皆出自上古典籍,有的来自《九章·涉江》,有的源自《太初吟》,每一字都承载着先贤的精神烙印。
冲在最前的五头异界生物撞上诗墙,瞬间僵住。体表黑雾剧烈翻滚,发出类似哀嚎的声音,却没有实质声响,像是被彻底隔绝在另一个空间。它们挣扎着,扭曲着,最终化作缕缕黑烟,被诗墙吸收殆尽。
诗墙未裂。
刘斌睁开眼,吐出下半句:
“万籁俱寂亦不磨。”
光墙爆发出更强的辉芒,将整片战场照亮如昼。黑雾被迫后退,连翻滚都变得迟滞,仿佛遇到了天敌。那些尚未完全成型的异界体开始溃散,动作失去协调,如同断了线的傀儡。
他缓缓落地,单膝跪了一下,嘴角渗出血丝。强行催动未完全掌控的力量,代价不小。这一击虽退敌,却也耗损了他的本源诗力,至少三日内无法再施展同等层次的术法。
“追。”他抹去血迹,站起身,声音平静却不容置疑,“别让它们全撤了。”
裴照立刻带队出击,刀锋在夜色中划出冷冽弧线。林砚秋紧随其后,左手持残琴,右手结印,以残存琴音标记敌军撤退轨迹。她每走一步,脚底便留下一枚淡金色音符,那是“追音契”,能在百里内锁定相同频率的存在。
沈墨则留在原地,蹲下身,用银镊夹起一片残留的黑雾结晶。她在袖中取出一只青铜匣,表面刻满封印符文,轻轻打开,将结晶放入其中。匣内顿时泛起微弱蓝光,显示出物质的基本构成数据。
三百步外,五具未能及时撤离的异界生物被围剿。
裴照一刀劈开其中一头的胸腔,发现里面没有脏器,只有一团缠绕的黑色丝线,上面刻着微小的文字。那些字迹扭曲如虫,却依稀可辨结构规律。
沈墨凑近查看,瞳孔一缩。
“乱其序,破其鸣。”
六个字,赫然与周沉识海中的咒文一模一样,只是排列方式略有不同,像是升级版,加入了新的干扰模块。她迅速取出随身携带的拓印纸,以朱砂复刻下这段文字,同时记录下其能量残留值。
“这不是个体行为。”刘斌蹲下身,手指轻轻拂过那串黑字,指尖传来一阵刺痛,仿佛有电流窜入神经,“是批量植入。有人在拿活人试术,成功了,就开始往战场上铺。”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你们还记得半年前失踪的‘守音营’吗?三百名新晋诗徒,全部精通基础音律调控。当时说是遭遇山崩,全员遇难。但现在看……他们很可能成了实验品。”
林砚秋突然开口:“撤退节奏不对。它们不是被打退的,是完成任务后有序撤离。你看最后两头,明明可以逃,却故意留下断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