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变了。不是古字,是歪歪扭扭的笔画,像小孩拿炭条写的。他一眼认出来——“锅底的灰,也能开花。”七岁那年,他在灶台墙上写的。没人看过,没人记得。娘扫了墙,爹骂他乱画,可那句话,像种子埋进土里。可它在这儿,刻在古书上,笔迹没变,连那个歪的“花”字,都和他当年写的一模一样。
他手抖。
这不是记录。是回声。是无数个像他这样的人,在不同时间,写下同样的诗,走同一条路。他不是第一个,是轮到他了。前人烧声,门关;门再开,后人再烧。没完。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奶奶说过:“有些门,关了还会开;有些火,灭了还会燃。可只要还有人心疼诗,它就不会死。”
现在他懂了,心疼诗的人,才是火种。
他翻到最后一页。
空白。只有一行小字:“待有情者续之。”
他盯着“情”字。那一横底下有道细缝,像心裂了。他忽然明白——这字不是写给以后的,是写给现在的。写给此刻跪在灰里、知道要付出什么却还想翻页的人。写给他。
他把竹简贴在胸口。
闭眼。
诗魂里最后一点火,和书里的气一碰,幻象出来了:无数人跪在地裂前,手里捧着诗稿,点火自焚。火光里,他们嘴在动,没声音。诗魂化成烟,升起来,凝成一根门栓,慢慢落下。门关了。魂散了。世界安静。然后不知多久,裂缝又现,孩子又唱,轮回重来。
他看见自己,在不同年代,穿不同衣服,跪在不同废墟前,手里拿着不同的诗稿。有时是竹简,有时是纸,有时是刻在石头上的短句。每一次,他都点火。每一次,他都沉默走开。
可每一次火灭后,总有个孩子蹲在灰边,捡起一片残纸,轻轻念:“锅底的灰,也能开花。”
他睁眼。
风起了,吹得竹简沙沙响。像小孩说话,像雨打枯叶,像无数没说完的诗在风里飘。
他低头看那书。青铜封口上,浮出一道纹,银的,弯弯曲曲,从中间往外爬,像火,又像脉。和他心口那道熄灭的银火纹,一模一样。
同根。
诗魂和这书,本就是一块。不是工具,是命。他不是选了这条路,是这条路,从来就没放过他。
他慢慢站起来,膝盖咔地响,像骨头在说话。力气快没了,脑子却清楚得要命。他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也知道要付出什么。但他不能现在做。不是怕,是时候没到。门没开,声没乱,人还能说诗。他还不能烧。
他把竹简合上,青铜封口“咔”一声闭了,像咬住了什么,又像封住了什么。
就在这时,一片竹简从书里滑出来,背面朝上。
他弯腰去捡。
手指碰到那面从没见光的竹片,上面刻着极小一行字,深得像用血剜出来的:
“非死,乃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