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席卷了整个艾萨拉联盟的洪水与瘟疫如一场残酷的洗礼。它暴露了我们新生政权的脆弱,却也意外地以一种血与火的方式,将联盟内部原本存在的隔阂与猜忌,冲刷、消融。
当张素琴的“防疫健民司”以雷霆手段推行《防疫白皮书》,当那些被“月神之力”祝福过的香茅草真的驱散了“鬼上身”(疟疾),当“圣洁之帐”(蚊帐)成为了家家户户的标配,汉人弟兄们那颗因“神之诅咒”而惶恐不安的心,彻底定了下来。
而更深层次的改变,发生在马兰诺族与沙猊部落的族人心中。他们亲眼目睹了,在“天谴”面前,汉人弟兄们并未像他们祖辈那样跪地祈祷,而是选择了用血肉之躯去抗争。
大灾面前,联盟展现出的、不分彼此、将每一个生命都视若珍宝的动员力量与牺牲精神,让他们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那份超越了部落与血缘的、“同胞”的重量。
洪水退去,家园重建。隔阂在共同的劳作与互助中,悄然消融。汉人的孩子,开始学着爬上马兰诺人的长屋;沙猊族的少年,也好奇地围观着红旗帮的老兵,操练着他们闻所未闻的火铳。
语言在交流,习俗在碰撞,文化在融合。艾萨拉联盟,这艘由不同木材拼接而成的巨轮,在经历了这场几乎要将其彻底撕碎的风暴之后,奇迹般地变得更加坚固。
然而,其他隐藏的危机依然如暗流般汹涌。
“总长。”海鹰城的总督府内,户部总管陈闯门将一份最新的粮食储备报表,放在了我的面前。他脸上写满了深深的忧虑。“诗巫平原被淹,今年的稻米颗粒无收。”
“龙牙港那边,虽有内陆火山灰平原可供开垦,但新迁过去的数万家眷,再加上驻军粮食消耗,是海鹰城的两倍!”
“按照目前的消耗速度,”他艰难地吐出了那个冰冷的结论,“我们的储备粮,最多只能再撑两个月。”
两个月!这个数字,如同一盆冰水,将我从民族融合的喜悦中,彻底浇醒!
茜薇的经济绞索,依旧死死地卡在我们的咽喉之上!兰芳公司与文莱的援助,不过是杯水车薪。我们,必须自救!
“先生,”我看着周博望,“婆罗洲真的,养不活我们这十几万人吗?”
周博望的脸色凝重。“总长,非是土地不肥沃。”他指着那张巨大的婆罗洲地图,“您看,从古晋到山打根,这片广阔的沿海平原与内陆河谷,皆是上好的冲积土。若是在我中原,早已是良田万顷,鱼米之乡。”
“但”他话锋一转,“此地气候,太过极端。”
“半年狂风暴雨,洪水泛滥,能将一切冲毁。”
“半年烈日酷晒,河床干涸,能将土地烤裂。”
“这便是为何,”他叹了口气,“此地土着,宁愿刀耕火种,守着小片林地,也不愿大规模开垦平原的原因。”
“驯服不了这风雨。便无法真正拥有这片土地。”
“驯服风雨……”,我看着地图上那纵横交错的、如同巨龙般盘踞的河流,看着那广阔的、等待着被唤醒的处女地,我的心中,一个更大胆、也更疯狂的念头,如同破土的种子般,疯狂地滋生!
“先生!”我猛地站起身,“卡尔先生!哈基姆先生!还有把所有种过地的老兄弟,都给我叫来!”
“我们或许,真的可以”“驯服它!”
半日之后,总督府的议事厅内,气氛凝重而又诡异。一边,是以卡尔·施密特为首的、严谨的德意志工程师团队,他们手中拿着精密的绘图工具和水平仪。
另一边,则是以伊本·哈基姆和拉希德·法里斯为首的两位阿拉伯水利专家。这两位,是当初周博望从亚齐请回的“遗珠”。哈基姆老先生精通波斯的坎儿井与古埃及的尼罗河治理之术,而法里斯则擅长美索不达米亚平原的复杂灌溉网络设计。他们的手中,捧着古老的羊皮卷和星盘。
而在他们对面,则是十几位刚刚才从田埂上被拉来的、满身泥泞、局促不安的红旗帮老农。他们,大多出身广东、福建沿海,世代耕作,对水稻的习性、对节气的变化,有着最朴素、也最实用的经验。
我将这三拨看起来“风马牛不相及”的人,强行凑在了一起。因为我知道,只有将“前世”的超前理念、西洋的精密工程、阿拉伯的古老智能、以及汉家农耕的千年经验,完美地结合在一起,我们才有可能完成那项足以逆天改命的宏伟工程!
我将那张巨大的、由卡尔亲手绘制的、比例尺精确到了每一条溪流的婆罗洲北岸地形图,铺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诸位,”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今日请大家来,只为一件事——”
“——治水!开田!”
“我要在这片,被‘神明’诅咒了千年的土地上,开辟出百万亩良田!我要让我们的粮仓,堆满稻米!我要让我们的子民,永不再挨饿!”
我的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卡尔皱起了眉头,他指着地图上那密密麻麻的等高线:“总长,恕我直言。此地山峦迭嶂,河流湍急,雨季降水是莱茵河的十倍!想要根治水患,除非我们能将这些山,都搬走!”
哈基姆老先生也捻着胡须,缓缓摇头:“总长阁下,真主造物,自有其道。强行改变水脉,恐引来更大的灾祸。”
那些老农们,更是面面相觑,一个胆子稍大的老伙计,嗫嚅着开口:“总长这这坡地,它它存不住水啊!老天爷不下雨的时候,种啥都得旱死”
“我知道。”我看着他们,没有半分的气馁。“所以,”我的手拍在了那些代表着“山麓丘陵”的区域,“第一步!梯田化改造!”
“梯田?”卡尔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对!”我拿起炭笔,在地图上飞快地勾勒着,“卡尔先生,你们德意志人,不是最擅长精密计算吗?我要你们,立刻组织人手,勘测所有适合耕种的山麓坡地!”
“依山势!开垦出一层层的梯田!”我看着那些老农,“就像我们在广东、福建老家的山里那样!将那些‘存不住水’的坡地,变成能存住水的‘阶梯’!”
“这不仅能极大地增加耕地面积!更重要的是,”我看向哈基姆和法里斯,“每一层梯田,都是一个天然的‘蓄水池’和‘缓冲带’!它能让雨季的暴雨,一层层地减速、沉淀!将宝贵的雨水和土壤,都给我牢牢地锁在我们的土地之上!”
卡尔的眼中,瞬间爆发出如发现了新大陆般的光芒!
“妙啊!”他猛地一拍大腿,“梯田对!分层减压!沉淀泥沙!这这简直是天才般的设计!”哈基姆和法里斯,也抚着胡须,缓缓点头。这种利用地形、改造自然的古老智慧,契合了他们的治水理念。
“但这,只是第一步。”我的目光,移向了那些代表着广阔平原的区域。
“梯田,能保住‘山’。但要养活数十万人,我们必须征服‘川’!”
“先生们,”我看着那两位阿拉伯智者,“你们曾驯服过尼罗河,也曾驾驭过幼发拉底河。现在,我要你们,将你们所有的智慧,都用在这几条更加狂暴的巨龙身上!”
我的手指,点在了拉让江、巴兰河、卡普阿斯河那几条主干河流之上!
“——‘龙脉’水网系统!”
“我要,”我拿起另一支红色的炭笔,在地图上,划下了无数道纵横交错的线条!“以这几条主河道为‘主龙脉’!开凿出数以百计的、如同‘毛细血管’般的支流运河与沟渠!”
“如同法里斯先生,您故乡的那片‘新月沃地’一般!”法里斯的眼中,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光彩!
“雨季,”我继续道,“这个巨大的水网系统,要能将多余的洪水,迅速地、有序地排入大海!避免我们的良田被淹!”
“旱季,”我的声音,变得更加激昂,“我要你们在每一条主要支流的上游,利用山谷地形,修建一系列的水库和陂塘!”
“就像哈基姆先生,您故乡那些古老的‘储水池’一般!”
“我们要将雨季的洪水,尽数储存起来!”
“到了旱季,这些‘天池’,便能源源不断地,通过我们早已建好的‘龙脉’水网,灌溉我们所有的田地!”
泄洪!蓄水!灌溉!一个,足以彻底改变婆罗洲干湿两季极端气候的、宏伟的蓝图,在我的勾勒之下,渐渐成型!
卡尔、哈基姆、法里斯这些来自不同文明的顶尖“技术官僚”,他们的呼吸,都变得急促了起来!他们看着地图上那纵横交错的“龙脉”,眼中,充满了工程师和水利专家,在面对一个“伟大工程”时,那独有的狂热!
“最后,”我的目光,落在了那些从始至终,都有些插不上话的红旗帮老农身上。“土地,有了。水,也有了。”
“接下来,便看诸位老哥的了。”我朝着他们,深深地,鞠了一躬。“我知道,你们,才是这片土地上,真正的‘土专家’!”
“水稻、玉米、红薯、木薯……”,我将我脑海中,那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高产作物的名字,一一报出。
“哪些,适合雨季?哪些,适合旱季?”
“哪些,能种在梯田?哪些,能种在平原?”
“如何轮种,才能既保证粮食,又不伤地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