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内心的最后一点侥幸,那份不愿与“故人”为敌的犹豫,在这一刻,被这残酷的现实,彻底击得粉碎。我终于证实了,那个残忍的猜测——茜薇对我的怨恨,早已超越了一般的儿女私情。她正在动用她所能操控的一切力量,对我们这头刚刚才战胜了洪苦讴的初生之虎,发动一场无声的、致命的经济绞杀!
“总长——!!!”仿佛是为了印证我的猜测,一阵比战报更急促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户部总管陈闯门,声色慌张地冲了进来,他那张总是精明过人的脸上,此刻都是惶急和不甘。
“总长,出事了!”
“断了!全断了!”
“冷静点!”我一把扶住他,“说清楚!什么断了?!”
“是……是我们的货!”陈闯门的声音都在发抖,“星洲、槟城、马六甲所有我们赖以生存的贸易航线全断了!”
“那些西洋商行,”他颤抖着递上一份刚刚才从星洲传回的账目,“一夜之间!将我们急需的铁矿、硫磺、棉布、药材所有的价格,全都……全都暴涨了三倍!”
“三倍?!”鲨七在旁听得怒目圆睁,“他们疯了吗?!我们没去找他们麻烦,他们反倒……”
“不是三倍……是有价无市!”陈闯门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派去的采买弟兄回报,我们就算拿着黄金去,他们也不卖!他们说我们艾萨拉联盟,是‘蛮荒之地’、‘诅咒之国’!所有的港口,都对我们关闭了!”
“这……”,在场的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没有铁矿和硫磺,我们的“海鹰”级战舰,便无法再造一艘!我们的火药库,将彻底断供。没有棉布,我们连那救命的“圣洁之帐”(蚊帐),都无法再多织一张。
“不止……”,陈闯门绝望地摇着头,“进货断了。我们的卖货……”
“也被捏死了。”
“我们运往星洲堆积如山的稻米、马兰诺族的西米、还有那些上好的肉豆蔻……”
“无人敢问津!”
“为什么?!”
“是……是谣言!”陈闯门恨声道,“是那个‘陆夫人’!她……她的华商总会的人,在南洋所有的码头和茶馆里散布谣言!”
“说……说我们联盟的货物,都是……都是被洪苦讴的‘血巫术’催生过的!”
“说我们的稻米,吃了会变成‘红骷髅’!而我们的西米,是‘鬼上身’的源头!是‘受到了诅咒’的食物!”
“砰——!!!!!”我再也抑制不住,一拳狠狠地,砸在桌案之上!
“岂有此理!!”
她在星洲竞标会上,不断挤兑我,我可以认为是为“立威”。她雇佣马来海盗骚扰龙牙港,是为“骚扰”。她截断“金鸡纳”,是为“断生路”。她,哄抬铁矿、棉布之价,是为“断军备”。她散布“诅咒”谣言,恶意压价,是为“断粮草”!
一环扣一环!刀刀见血!招招致命!这,已经不是什么“商业摩擦”了。这是战争!是一场,比仙那港决战,还要凶险百倍的、无声的绞杀!
洪苦讴用巫术杀人,而她步步诛心!她在利用她“南洋华商总会”话事人的身份,誓要将我们艾萨拉联盟,从这片大海上,彻底地抹去!
周博望露出了深深的懊恼。
“总长……”,他沙哑地开口,“我们都小看她了。”
“她早已不是寻常的富家少女,她的霹雳手段,不让须眉啊,而且她比我们更懂这片南洋。她也知道我们的命脉,在哪里。”
他若有深意地看着我,似在等待我的反应。
海鹰城,总长府邸,书房。
雨季的寒意,顺着窗棂的缝隙钻了进来,将那盏彻夜长明的鲸油灯,吹得忽明忽暗。我那只在盛怒之下砸在桌案上的拳头,此刻,正隐隐作痛。
但这皮肉之痛,又怎及得上我心中那股被背叛、被绞杀的万分之一!疟疾的阴影还未散尽,茜薇(陆夫人),这个昔日对我一往情深的纯真少女,如今却变成长袖善舞的陆夫人,更在我们脆弱的时候,给了我们致命的一刀。
“总长。”周博望的声音,将我从那愠怒的思绪中拉了回来。他脸上也满是疲惫。
“从星洲竞标开始,她就在布局了。”周博望缓缓地踱步,那双睿智的眼眸在摇曳的烛火下,显得异常冰冷,“南洋华商总会宁愿花费重金,自雇武装商船队,走马六甲的老航线,也不愿踏入我们大纳土纳岛的航道半步。”
“那时候,我只当她是商人的谨慎,是在‘避险’。”
“直到‘蚊群战术’,直到她釜底抽薪,截断我们所有的‘金鸡纳’和铁矿”“我才终于明白,”周博望看着我,一字一顿,“她的‘避险’。在那个时候已经有了一套的组合打法,来对付我们。女人心真如针细密!”
“但不明白的是,合则两利,难道她非要用我们的落败来奠定她‘陆夫人’在整个南洋华商总会无可动摇的铁腕地位?”
“她要我死。”我冷冷地接口。
“人生自是有情痴。”周博望摇了摇头,他那双仿佛能洞察人心的眼睛,凝视着我,“此恨不关风与月。”
“她现在所做的一切,”周博望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剖析,“更像是一种泄愤。一种不计后果的、歇斯底里的报复。”
“这已经超出了寻常生意打压的范畴。”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出了那句最沉重的话。“总长解铃还须系铃人。”
“属下斗胆猜测。这桩公案,早已非关生意。这……”
“是因爱成恨。”
“因爱成恨”这四个字,如四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扎进我的心。我猛地站起身,那股被我强行压抑下去的、混杂了愧疚、愤怒、与无尽疲惫的狂躁,再次排山倒海地向我袭来!
“够了!”我发出一声闷哼,“先生!连你也要来取笑我吗?!”
“我……”我张了张嘴,却又无力地颓然坐下。对于茜薇,我始终心存愧疚,但如今看来,她似乎令我难以逃避,在槟榔屿我亲手将她推开,在这个男性为尊的世界,推开一个妙龄少女的示爱,任何解释,都只是懦夫的借口。
我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先生。”我无奈地叹息,“这件事我自问,只能如此。”
“若我当初,真的将她带上了那条九死一生的贼船那才是,对她最大的不公。”
“只是我未曾料到她,竟会恨我至此。”
“如今,”我的声音充满了自嘲,“就算我真的去了星洲,恐怕她也不会好说话。”
“她现在,是高高在上的‘陆夫人’。而我,是她眼中那个背信弃义的‘张保仔’。”
“难,也要去。”周博望的态度,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决。
“总长,这已非您的私事,而是关乎我联盟数万弟兄的生死存亡!”他指着那几份“断供”的文书,声音严厉:“没有铁矿和硫磺,我们的火药库,撑不过三个月!我们的‘海鹰’级战舰,将再也造不出一艘!”
“没有‘金鸡纳’,等到下一个雨季,那场‘鬼上身’)卷土重来,我们将不战自溃!”
“陆夫人,抓住了我们的咽喉!”
“您是联盟的总长。您可以逃避一份‘情债’,但您”“绝不能逃避,这份‘国债’!”
“直面沟通,是唯一的办法。”周博望看着我,一字一顿,“否则,长此以往,联盟危矣!”
周博望的话,将我所有的退路,尽数斩断!若是以“总长”之名,她闭门不见,我又该如何?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之中——带着几分虚弱的女声,从门外缓缓传来。“保仔哥。”
我猛地抬起头!周博望也愕然转身。只见缇娜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那里。
她的俏脸,此刻听到了我们刚才那激烈的对话,而变得幽幽如下弦之月。
她那双清澈晶亮的眼眸,静静地凝视着我。那眼神很复杂。有心疼,有担忧,有一丝属于女人的、难以言喻的了然。她显然,已经听到了我们所有的对话。
她知道了那个“因爱成恨”的故事。她知道了那个,连我这个“丈夫”,都不曾对她提起过的、“茜薇”的名字。
“你……”,我站起身声音干涩,“你怎么出来了?你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