缇娜走过来,抱着我的手臂,再一次问道:“保仔哥,鲨七哥说的小姑娘,是不是南洋华商总会的陆夫人?”
我唯有点点头。
“那你为什么阻止鲨七哥去抓拿她?”缇娜盯着我的眼睛。我下意识避开了她的询问。
“总长,”周博望缓缓地研着墨,神情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鲨七拿下阿南巴斯群岛只是时间问题。但那只在背后操控毒蛇的手,我们却不能轻易去碰。”
我明白他的意思。也感谢他在这个关键的时刻,替我解了围。
“一个海盗团伙,哪怕有百艘船,我也可以将它从海图上抹去。但一个根植于星洲、马六甲、乃至大清本土,脉络遍及整个南洋商界的庞大组织,用武力去解决,是下下之策。那等同于向所有华人商帮宣战,会将我们彻底孤立。”
“他们要的是‘投鼠忌器’。”我走到桌前,拿起狼毫笔,“赌我们不敢因为这点‘骚扰’,就真的调集主力,南下星洲,与她开战。因为这样兵戎相见的话,打破了这片海域的势力平衡,英国人不会坐视不理。”
“她赢了。”周博望叹了口气,“龙牙港的商船,等不起一场旷日持久的封锁战。阮贵的信中已满是焦虑。”
“所以,我们必须让她体面地收手。”我转头跟缇娜道,“缇娜,我和周先生要写一封信,要不你先回船舱休息?”
缇娜若有深意地看了我们一眼,答道:“那好,你们不要写太晚了。”转身出了船舱。
我铺开一张上好的宣纸,笔尖饱蘸浓墨,悬停半空。我心中的不满,这一刻尽数收敛,化作了笔尖那一点冰冷的、克制的寒芒。我拟了一封措辞谦恭、却又暗藏机锋的公函。
信,是写给“南洋华商总会理事会”的。
信中,我先是对总会特别是陆夫人在星洲竞标会上的“公平谦让”(我刻意用了这个词)表示钦佩。随即笔锋一转,提及近日龙牙港外海突现一股马来海盗,其行踪诡异,专袭商船,行径恶劣。
“所幸联盟雷霆出击,已于阿南巴斯群岛将其重创。审俘得知,贼首竟狂言,称其受贵会某位理事暗中资助,欲嫁祸联盟,挑起我等与总会之争端,其心可诛。”
“保仔深知,此必为贼寇临死栽赃之言。总会乃南洋华商表率,陆夫人更是高义,岂会与此等宵小为伍?然流言可畏,恐伤联盟与总会之和气。”
“故特此修书,望贵我两方,能共守航路。若再遇此等贼寇,联盟必将倾力清剿,亦望总会能约束下属商船,勿要误信谣言,共同维护我南洋华商之安宁。”
一封信,写得客气周到。我没有质问,只是“陈述”了一件“栽赃案”。我没有威胁,只是“提醒”他们提防“小人”。我更没有与茜薇为敌,而是将她与联盟,划在了同一阵营。
周博望看着这封信,抚掌而笑:“总长高明。这封信并不质问,却处处给对方下套。”
“若是她(茜薇)真不知情,此信便是警告,让她清理门户。”
“若是她知情”周博望的眼中闪过一丝寒意,“那这封信,便是在告诉她——我们已经知道了,但我们,给了你一个台阶下。”
“她是个聪明人。”我将信封好,用火漆印下血鲸图腾,“她知道该怎么选。”我内心的真实想法,却远没有信上那般洒脱。我终究不愿相信,那个在槟榔屿榕树下为我撑伞的少女,会变成今天这个不择手段的敌人。这封信,是我最后的试探。
我刚将密信交给斥候,准备用最快的船送往星洲。一转身,却发现缇娜不知何时已站在了舱门口。
她换了马兰诺的传统服装,头发轻轻挽起。显得美丽而纯洁。
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我,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眸,清澈,却又锐利得仿佛能洞穿人心。
我心中一凛。“缇娜,你怎么还不休息?”缇娜走进书房,目光落在了那张海图上,落在了那个被我们画了红圈的“阿南巴斯群岛”。
“我总觉得这件事古怪。”她的声音很平静,“如果换做是洪苦讴的海盗,你现在恐怕不是写信,而是调动舰队去了。”
我沉默。
“你不想和她打。”缇娜陈述着一个事实,而非疑问。
“大局初定,不宜再起战端。”我用了一个最合理的借口。
“是因为这个?”缇娜转过身,凝视着我,“还是因为那个在星洲击败了我们的‘陆夫人’?”
女人的直觉,一向敏锐得可怕。
“你认识她。”缇娜走近一步,那双美丽的眼眸中,带着困惑和一丝不悦,“我就看出来了。你听到她的消息的时候,和平时不一样。”
“她是谁?”
我看着缇娜那双清澈见底、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心中那份被刻意压抑的愧疚与复杂,再次翻涌上来。我该如何向她解释?
解释那个关于槟榔屿的雨夜,关于一个海盗头子和一个富商千金之间,那段本就不该开始的纠葛?
“她……”我艰难地开口,最终却只化作一声疲惫的叹息,“是一个故人。”
“一个我宁愿永不相见的故人。”
缇娜长久地凝视着我。她从我的闪躲中读懂了答案。
她没有再追问。她只是缓缓地走上前,伸出手轻轻地、抚平了我紧皱的眉头。
“保仔哥,”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足以安抚人心的力量,“我不管她是谁。我只知道,你是我的丈夫,是艾萨拉的总长。”
“你若想战,我便为你备甲。你若想和,我便为你备酒。”
“但,”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冰冷,“我绝不允许,任何人,伤害我的男人,和我们的家。”
在鲨七和陈添官的雷霆扫荡下,龙牙港外海的“蚊群”彻底绝迹。
那封“投石问路”的信,也已送往星洲,石沉大海,再无回音。
这片海域,终于迎来了久违的平静。龙牙港的商船,在观望了几日,确认再无战事后,又重新恢复了往日的喧嚣。
为了彻底消除这场风波带来的负面影响,我与周博望商议,决定利用这个时机,在龙牙港,提前举办一场盛大的“妈祖诞辰”祭典。
那一日,龙牙港万人空巷。新落成的“天后宫”前,香火鼎盛。我亲自带领联盟所有核心将领,当着数万民众与商贾的面,敬献了三牲大礼。在祭文之中,周博望将那股马来海盗的骚扰,轻描淡写地归结为“巴威残党,不自量力,已被天后神威所灭”。
祭典之后,便是长达三日的流水席与酬神戏。
龙牙港的人心,在这场盛大的、充满了信仰与美食的狂欢中,彻底安稳了下来。而就在这场狂欢的掩护下,我以“总长”之名,颁布了一道新的海图政令——“兹通告:为保南海商路万世太平,艾萨拉联盟舰队,即日起,将正式接管大纳土纳岛外海之苏比岛、阿南巴斯群岛、米代岛及塞拉桑岛。”
“此四岛,将作为龙牙港之外围卫城,互为犄角。”
“联盟将在其上,设立军港、灯塔、情报站及淡水补给点。凡悬挂联盟盟旗及友好商邦旗帜的船只,皆可入内停靠,受我联盟庇护。”这道政令一出,彻底奠定了龙牙港在南海中枢那无可动摇的霸主地位。一座由无数岛链构筑而成的、坚不可摧的海上长城,已然成型。
在龙牙港逗留了这半个月,确保所有新政都已步入正轨后,我终于有了片刻的喘息之机。我带着缇娜,以及一支由卡尔·施密特和洪定芳的工匠弟子组成的勘探队,第一次,深入了这座大纳土纳的岛屿内陆。
我们必须承认,巴威对这座岛的经营,仅限于那个港口。
岛屿的内陆,九成九的土地,依旧是沉睡了亿万年的、未曾开垦的原始雨林和火山丘陵。
“总长,您看!”卡尔·施密特,这位严谨的普鲁士工程师,在勘探了一处火山岩断层后,激动得满脸通红,“这里的火山灰土质,太肥沃了!简直是天赐的宝地!”
“总长!”另一队负责勘探水源的弟兄也传来了喜讯,“我们在山谷深处,发现了一条巨大的淡水河!水量充沛,足以灌溉数万亩良田!”
我站在山丘之顶,俯瞰着这片广袤的、等待着我们唤醒的处女地。“先生,”我转头对卡尔说道,“凤鸣城和古晋的种植园,是以烟草、咖啡等经济作物为主。但龙牙港,作为我们联盟未来的心脏,必须有自己的粮仓。”
“我要在这里,”我的手,划过那片广阔的平原,“开辟出,万亩不,是数万亩的水稻田!”
“我要让龙牙港,成为一座即便被整个世界封锁,也饿不死的不落之城!”缇娜静静地站在我的身旁,海风吹拂着她的长发。她看着那些刚刚才从泥土中翻出的、翠绿的秧苗,那双美丽的眼眸之中,闪烁着喜悦的光芒。
她没有再提星洲,也没有再提茜薇。仿佛,只要站在这片属于我们自己的、正在生根发芽的土地上,那些来自文明世界的诡诈与背叛,便都随风而逝了。
她轻轻地,将头,靠在了我的肩膀上。“保仔哥,”她轻声呢喃,“这里真好。”
当我们这支经历了仙那港血战、又在龙牙港外海虚惊一场的舰队,终于返回联盟中枢——海鹰城时,已是深秋。雨季的湿热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海风中一丝难得的清冽。
在“忠烈祠”为阮福、莎华及数千阵亡弟兄上过香后,我召集了所有核心将领,在海鹰之厅,召开了奠基会议后的第一次“总议事会”。
这一次,议题不再是开疆拓土,而是——休养生息。
“诸位,”我看着眼前这些伤痕累累的弟兄与盟友,声音沉重,“自仙那港一役,我联盟虽尽歼洪苦讴主力,但也元气大伤。阮福总管、莎华祭司殉道,数千精锐战死沙场。”
“自即日起,联盟全面转入休整!停止一切对外征伐,全力巩固内政、恢复民生、操练新军!”
周博望起身,对我的决策进行了补充:“总长的‘休养生息’策,是眼下唯一正途。联盟疆域横跨千里,龙牙港、海鹰城、米里、尼亚、仙本那、山打根、凤鸣城、古晋、北境三港摊子铺得太大,民心尚未完全归附。”
“我们必须利用这段宝贵的平静期,将这些‘战利品’,真正消化为我们自己的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