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夫人”。
这三个字,如三根锋利的、淬了冰的钢针,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脏。
我那颗本还因为重逢而狂跳不止的心,瞬间……停止了。
我能感觉到,身后,周博望和陈闯门那充满了震惊与不解的目光,落在了我的身上。他们显然从未见过我,这个在尸山血海中都未曾皱过一下眉头的统帅,竟会因为一个女人的一句话,而方寸大乱。
只有陈添官,他那张年轻的脸上,闪过了一丝了然的、深深的叹息。他当日曾跟我到过槟榔屿,对此事略知一二。
我凝视着茜薇,涩声问道:“一别数年,你……可还好?”我的声音,干涩得如同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茜薇秀眉一蹙,脸微微转过一侧,淡然说:“多谢……张帮主问候。”她微微颔首,那姿态,礼貌,疏离得如隔着万重山。
一阵沉默。
我只好又问:“颂迟先生……近况如何?”
茜薇在听到她父亲的名字时,那张本还带着几分客套笑容的俏脸,脸色一沉!那双美丽的眼眸之中,瞬间被一种冰冷的、如同寒潭般的冷然所取代!
“家父,两年前,中风了。”
“如今,在广州休养。”
我大吃一惊,“什么?!颂迟先生他……”我连忙问,“老先生他……他休养得可还好?”我的脑海瞬即泛起昔日在大屿山和颂迟先生促膝详谈,他对我的循循善诱。以及他在槟榔屿对我感激不已的神情。
“颂迟先生不过五十多,怎么会?”我喃喃道。
“茜薇,容我有暇去探望颂迟先生。”
茜薇神情冷淡,只说了一句:“有心了。”她没有再多说一个字,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与此事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张帮主日理万机,就不劳烦了。”
我唯有悻悻道:“你刚才说‘陆夫人’……原来,你嫁给了陆会长。”我心中的最后一丝幻想,也彻底破灭了。
茜薇别过脸去,她没有回答我这个问题,只是将目光,投向了窗外那几竿在风中摇曳的翠竹。
她说:“张帮主,这次来,是叙旧?”
“……还是,谈正事?”
她的声音,冰冷,而又充满了不耐。
这个时候,还不等我回答,陈老板和李老板那两个老狐狸,便已满脸堆笑地,从门外进来说道,恰到好处地,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尴尬。
“陆夫人。”陈老板朝着茜薇,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随即,又转过身,对着一脸错愕的我,用一种充满了敬佩和炫耀的语气说道:
“张总督,我来为您介绍。”
“这位,便是我们会长陆浩光大当家的夫人。”
“也是如今,我们整个南洋华商总会,真正能说了算的话事人。”
陈老板的声音在耳边萦绕,但我的大脑一片空白。依然在闪回当日槟榔屿的离别情景。
想起当日槟榔屿颂迟先生强行带走茜薇。在那充满了压抑和无奈的房间里,颂迟先生那充满了失望的眼神;我记得,茜薇那充满了泪水,却又倔强地不肯低头的俏脸;我更记得,我自己,为了不拖累她,为了让她能有一个安稳的未来,亲口说出的那些决绝、伤人的话语。
是我,亲手推开了她。
是我,让她心如劫后死灰,而决然离去。我自以为是为了她好,但茜薇如此纯真的一名少女,要承受我那冰冷和残酷的决定,现在想想,真是太难为她了。
即使在当时,内心也隐隐知道,我对茜薇是有一份好感和情愫,只是当时我有香姑,也有面对未来的未知困惑。更有所谓的不能让茜薇委身于我的想法。当时的决定,似乎都是那样正确。但到今日,一切大变,茜薇嫁为人妇,却让我对这个结局感到无比难受。那份痛,尖锐,清晰,和昔日与香姑的激烈争吵,乃至决裂,乃至各奔东西那种痛,毫不逊色。
痴痴呆呆间,看着我阴晴不定的脸色,周博望忍不住叫了一声:“帮主……”他的声音,低沉而又充满了担忧。
我如从噩梦中惊醒般,回过神来。
“名帖……”我梦呓般喃喃道。
周博望见我魂不守舍的样子,连忙上前一步,将那份早已准备好的名帖,恭恭敬敬地,呈给茜薇。
茜薇看着我的名帖,她缓缓地接过,那双我曾经无比熟悉的、清澈的眼眸,在看到上面那个充满了力量感的头衔之后,脸上有点诧异,但很快被一种更加深沉的不忿和不满的神色取代。
她冷冷道:“张帮主还是很有能耐,竟不到两年时间,就在南洋闯出一番名堂。”
周博望看着我那副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模样,再看着眼前这位气度雍容、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冰霜的“陆夫人”,他那双睿智的眸子之中,闪过了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
他知道,此刻,若任由我们二人之间那充满了过往恩怨的死寂继续蔓延,那我们此行,便再无半分成功的可能。
他朝着茜薇,不卑不亢地,行了一个标准的汉家拱手礼。
“陆夫人,”他缓缓开口,声音沉稳,如同暮鼓晨钟,瞬间便将这偏厅之内那令人窒息的尴尬气氛,冲淡了几分,“在下周博望,乃我家帮主麾下,一介无名军师。我家帮主,因与夫人乃是旧识,乍然重逢,一时心神激荡,以致失仪,还望夫人……海涵。”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为我的失魂落魄,找到了一个体面的台阶,也用“旧识”二字,不动声色地,点明了我与茜薇之间,那并非敌对的过往。
“夫人,我等此行,冒昧登门,只因身负数万兄弟之托付,更心忧我南洋千万同胞之未来,有一不情之请,欲与贵会共商。”
“夫人执掌南洋华商总会,想必早已洞悉时局。英夷势大,欲开大清国顶级珍品之独家商权。此,于我南洋华人而言,既是百年不遇之泼天富贵,亦是万劫不复之无底深渊。”
“若此巨利,为我华人所得,则我等在这片蛮荒之地,便有了真正安身立命、与西夷分庭抗礼的根基。但若此权,落入外人之手,或被我等华人内部之争斗所内耗,则岂不令亲者痛,仇者快?”
“我等自大清而来,深知海外孤悬,同胞之间,理应守望相助,方能不为外人所欺。”
“夫人,”周博望眸子之中闪烁着真挚、坦诚的光芒,“贵会执掌南洋商脉,人脉广博,规矩森严,于大清国内,更有我等所不及的深厚根基。此是贵会的长处。”
“然,我红旗帮,如今坐拥婆罗洲北岸万里沃土,手握大纳土纳不沉之港,麾下战船数百,精兵上万。航路之安危,货物之通达,舍我等其谁?”
“英国人想要的,无非‘稳定’与‘利润’二字。而这两样东西,放眼整个南海,只有我们两家,联起手来,才能给得起,也守得住!”
“若以贵会之财,合我红旗帮之兵。则南海之上,何处不可去得?何种生意,不可做得?”
“故而,博望今日斗胆,非为与贵会相争,实为求一个‘合’字。”
“望夫人,能以南洋华人大利为重,与我家帮主,平心静气,共商大事。”
周博望这番话说得非常得体,也切中要害。
茜薇在听的过程中,脸上阴晴不定。那张我曾无比熟悉的、总是盛满了阳光与笑意的俏脸,此刻却如同三月的天,时而被周博望那番“守望相助”的言语触动,泛起一丝涟漪;时而又因为瞥见我,而重新笼罩上一层冰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霜。
她蹙眉思索的样子,别有一番风情,让我看得心中不断悸动。她微蹙的眉头,那轻咬的下唇,那在沉思中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桌面玉葱般的指节……所有的一切,都早已褪去了当年的青涩,沉淀出一种致命的魅力。
这个时候我慢慢清醒过来,分析形势,周博望的话,将我那颗因为重逢而彻底失控的心,强行拉回了现实。
是啊……
我看着她,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女子。那段和我纠缠的情缘,或许随着陆夫人的名谓变得已是过眼云烟。如今,她竟然是南洋华商总会的实际话事人,权力,从刚才那些元老对她那发自内心的敬畏态度来看,犹在她丈夫之上。
我心中,那本已如同死灰般的绝望深处,竟又不受控制地,升起了一丝卑微的热望。
她,恨我。
但,她,也同样最了解我。
她知道我的野心,知道我的能力,更知道我张保仔,从不屑于做那蝇营狗苟之事。
茜薇……会帮我吗?
她……还念着半分旧情吗?
这句充满了卑微与期盼的问话,如一根细的毒针,扎在了我的心上。我这个在尸山血海中都未曾皱过一下眉头的男人,在这一刻,竟可耻地,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一个女人,一个曾被我亲手伤害过的女人的怜悯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