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阴云密布的清晨,龙牙港的上空,飘着细密的、带着咸腥味的海雾。
“当!当!当!当!当!”
一阵急促到极致的、代表着最高级别敌袭的警钟声,骤然从我们那座刚刚才修复完毕的、位于港口入口最高处的了望塔之上,疯狂地响了起来!那声音,凄厉,尖锐,瞬间划破了整个龙牙港那本还算宁静的清晨!
“敌袭——!!!!”
整个港口,瞬间炸开了锅!
我正在市舶管理司内,与周博望、拉斐特一同,研究着前往星洲的最佳航线。在听到那凄厉的警钟声之后,我第一个,猛地从座位上弹起,一把抓起身旁那早已饮饱了鲜血的腰刀!
“是洪苦讴?!还是巴威的残部?!”我的眼中,瞬间被冰冷的杀意所填满!
我们三人快步冲出大殿,在那最高的了望台之上,举起了手中的千里镜!
然而,当我们看清远处那从海雾之中缓缓驶出的、那支舰队的模样时,我们所有的人,都齐刷刷地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并非是我们想象中,任何一支南洋本土的海盗舰队。
那是一支由三艘巨大无比的、充满了力量与几何美感的西洋风帆战舰组成的、标准的殖民者舰队!
为首的,是一艘拥有着两层完整火炮甲板、侧舷之上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数十个黑洞洞炮门的三级战列舰!它那如同山岳般庞大的身躯,在海雾之中若隐若现,如一头从深渊中苏醒的远古巨兽,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无可匹敌的压迫感!
在它的两侧,还拱卫着一艘船身更加修长、速度也明显更快的单层炮甲板护卫舰,以及一艘更加灵活小巧的轻型护卫舰!
三艘战舰,呈一个标准的三角攻击阵型,不紧不慢地,朝着我们这座刚刚才经历了血与火洗礼的新生港口,缓缓逼近!
而最让我们感到困惑和惊骇的,是他们主桅之上,那迎风招展的旗帜!
那是代表荷兰王国的“红白蓝”三色旗!
“荷兰人?!”我的大脑,在这一刻,飞速地运转了起来!第一反应,便是滔天的怒火!
“妈的!这些缩头乌龟!当初巴威占着这里的时候,他们连个屁都不敢放!现在看到我们来了,倒有胆子跑过来宣示主权了?!”
“传我将令!”我声音冰冷而决绝,“所有炮台!解除伪装!给老子瞄准了他们的旗舰!”
“所有战船!立刻起锚!准备迎敌!”
“我倒要看看,是他们这几艘破船硬,还是老子的炮弹硬!!”
然而,就在我即将下达总攻命令的瞬间,一只沉稳的手,轻轻地,按在了我的肩膀之上。
是周博望。
“帮主,息怒。”他劝阻了我,眼眸之中虽然也充满了凝重,却依旧保持着绝对的冷静,“此事……有蹊跷。”
“蹊跷?”我皱起了眉头。
“帮主请看。”他指着远处那三艘正在缓缓逼近的西洋战舰,“您不觉得……他们的船员,有些不对劲吗?”
我再次举起千里镜,将镜头死死地锁定在了对方旗舰的甲板之上!
这一次,我看清楚了!
只见在对方那艘三级战列舰的甲板之上,那些正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战前准备的水兵,虽然人数众多,纪律严明,但他们身上穿着的,并非是荷兰海军那标志性的深蓝色制服,而是属于英国皇家海军的白色短衫和黑色长裤!
而站在船头,正同样举着千里镜,冷冷地观察着我们的那几名军官,他们头上戴着的,更是极具辨识度的、只有英国皇家海军军官才有资格佩戴的双角帽!他们那一口……流利的、带着几分高傲伦敦腔的英语叫骂声,即使隔着数百步的距离,也依旧顺着海风,隐隐传来!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就在我因为眼前这充满了矛盾和诡异的景象而感到无比困惑之际,一个带着几分慵懒、却又充满了专业判断的声音,在我的身旁响起。
是拉斐特。
“将军,”拉斐特作为曾经的法国炮兵中尉,他看着远处那支既熟悉又陌生的舰队,他那双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了然,“如果我没猜错,这应该是……一支悬挂着‘友军’旗帜的、英格兰人的‘维和舰队’。”
“他们,既是荷兰人,也不是荷兰人。”
随即,他便将如今欧洲那因为拿破仑战争而变得一团乱麻的复杂局势,以及英荷之间那“既是盟友,又是对手”的微妙关系,向我简略地解释了一遍。
当今整个欧洲都笼罩在拿破仑的阴影之下。荷兰本土,在1795年被法兰西第一共和国占领,成立了傀儡政权“巴达维亚共和国”,后来更是被拿破仑变成了由他弟弟路易·波拿巴统治的“荷兰王国”。
为了防止荷兰富庶的海外殖民地(特别是香料群岛)落入老对手法国人的手中,英国以荷兰执政威廉五世(当时已流亡英国)的名义,在1811年发动了对爪哇岛的远征,并成功击败了当时的荷法联军。
所以,从1811年《英荷条约》签订到如今1814年这几年,整个荷属东印度,都处于英国的“临时”管辖之下。而当前的总督莱佛士,正是英国指派的、爪哇岛的副总督(Lieutenant-GovernorofJava)。他才是这个时期,这片土地上真正的最高统治者!
“所以……”我瞬间便明白了,“这群英国佬,是打着‘替荷兰盟友收复失地’的旗号,来抢地盘的?!”
“可以这么说。”拉斐特耸了耸肩,“所以,将军,我建议,先看看对方的来意。毕竟,我们现在真正的敌人,是洪苦讴,而不是整个大英帝国。”
周博望也点了点头,他看着远处那支虽然气势汹汹、却也同样保持着克制、并未有任何攻击举动的舰队,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拉斐特先生说得对。帮主,荷兰目前被法兰西的拿破仑皇帝所控制,其海外势力早已羸弱不堪。这群英国人,虽然打着荷兰的旗号,但他们心中,必然也是没底的。”
“他们不知道我们是谁,不知道我们有多少人,更不知道……我们为何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便将巴威的势力连根拔起。”
“所以,”周博望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道,“属下以为,我们……可以适当展示我们的威势,让他们知道,我们,并非是他们可以随意拿捏的软柿子。”
“然后,迫使对方……进入谈判。”
我看着他们二人,一个是从专业的军事角度,一个是从宏大的战略层面,都给出了同样的建议。
我心中那股因为被挑衅而燃起的滔天怒火,也终于渐渐地,平息了下来。
我缓缓地,放下了手中的刀。
“好。”我的声音,恢复了平日里的冷静,“就依二位先生之言。”
“传我将令!”
“所有炮台,继续锁定敌舰!但,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开火!”
“同时!”我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充满了挑衅意味的笑容,“让我们装备最强的海东青级战舰列队欢迎他们,升我们的‘血鲸’旗!让巨鲸亲卫队在码头上列队!”
“我要让那些自以为是的英国佬,亲眼看看!不过,我们先礼后兵,拉斐特总管,我们礼炮欢迎他们如何?”我脸上已经恢复了微笑。
“帮主这样做,是非常绅士的,我相信他们会感受到我们强大而有礼。”拉斐特恭敬道。
拉斐特响应我的命令,亲自走下了了望台,去安排礼炮欢迎事宜。片刻之后,我们那数十座刚刚才修筑完毕的岸防炮台,竟真的鸣响了十七响代表着“欢迎”与“敬意”的礼炮!那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在整个龙牙港的上空回荡,也清晰地传到了那支正在缓缓逼近的舰队耳中。
我率领着拉斐特,周博望,阮贵,陈添官等人一起到码头迎接。与此同时,数百名身穿崭新的、由黑色劲装和血红色罩衫组成的“红黑铁卫”服、腰挎钢刀、手持长矛的“巨鲸”亲卫,也早已在码头之上,列成了一个气势森严的方阵!在他们的身后,更是那艘被我们俘获的、船身之上还残留着累累弹痕、却依旧难掩其狰狞霸气的巴威旗舰“海虎号”!
那面代表着“海虎”威严的图腾旗,被我们如同擦脚布般,随意地丢弃在码头之上。
做完这一切,我才缓缓地,走到了码头的最前方。
此时的我,年纪不过二十九岁。我的发辫,早已在黑鲨岛那段最艰难的岁月中剪去,变成了一头便于打理的利落短发。南洋那毒辣的烈日和咸腥的海风,将我的肤色晒成了健康的古铜色,面容有若刀刻般棱角分明。连场的血战与身为上位者的决断,更是让我那身材显得高大而舒展,每一寸肌肉都充满了结实的力量感。我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身上便自然而然地散发出一种属于海盗王的、桀骜不驯的强大气势。
终于,对方那艘小巧的轻型护卫舰,在距离我们码头不足百步的距离,缓缓地停了下来。
一艘挂着红蓝白旗的小艇,被缓缓放下。
来人,正是莱佛士的下属伍豪德船长和他的副手,他们率领一列百人卫兵上岸。那位名叫伍豪德的船长,是一个约莫四十岁年纪、身材高大、金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几分属于大英帝国军官特有傲慢的中年男人。他身穿一身笔挺的、浆洗得雪白的皇家海军制服,腰间挎着一柄镶嵌着象牙的指挥刀,步伐沉稳,眼神锐利。
他一见到我们这群气度不凡、明显是此地主人的东方人,就意识到我是头头。
此时,拉斐特首先用一口流利的英语开口道:“请问这位船长,来到我们港口有什么事?”
伍豪德见得身材同样高大、金发碧眼、气度不凡的拉斐特,又看了看站在c位的我和我们这个团队,他那锐利的眼神之中,闪过了一丝困惑。他显然没料到,在这座被他们视为“蛮荒之地”的海盗巢穴之中,竟然会有一个看起来如同欧洲贵族般的“总管”。
但他果然经验丰富,在经历了最初的震惊之后,他很快就微笑道:“我是莱佛士总督派来的伍豪德中尉。”
“总督有令,前来巡视大纳土纳岛,并……‘收复’这座本该属于我们盟友荷兰王国的岛屿。”
我示意拉斐特,让他不必再多言。同时,以我那同样娴熟的、带着几分属于另一个世界独特口音的英语,跟他们说道:“伍豪德先生,远道而来,辛苦了。”
“这边请。”
我这一口流利无比的、甚至比他身边那位翻译还要标准的伦敦腔,如同一记无形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伍豪德的心头!他那张本还带着几分倨傲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发自内心的震惊!
一路上,从码头前往我们那座临时改建的“市舶管理司”的路上,伍豪德和他手下那些本还带着几分轻蔑和审视的英国军官们,脸上的表情,变得越来越凝重,也越来越难以置信。
他们发现,我们给他们展示的,并非是他们想象中那种充满了血腥与混乱的海盗巢穴。
码头之上,虽然人来人往,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但,却井然有序!来自不同国家的商船,在我们的引水员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停靠在各自的泊位之上。负责搬运货物的苦力,排着整齐的队伍,与商人们进行着交接。
交易的市集之内,虽然喧嚣,却不见半分的争吵和斗殴!所有的商铺,都悬挂着由我们统一发放的“经营牌照”。所有的货物,都明码标价。甚至,在市集的最中央,还设立着一个由我们“民事庭”派驻的“公平秤”,任何对交易有疑义的人,都可以随时前去复核!
治安方面,更是让他们感到了巨大的压力!一队队身穿红黑劲装、腰挎钢刀、手持长矛的“红黑铁卫”,迈着整齐划一的、如同阅兵般的步伐,在街道之上,无声地巡逻。他们那冰冷的、不带丝毫感情的眼神,如同最忠诚的猎犬,审视着每一个过往的路人。任何试图插队、喧哗、甚至随地吐痰的人,都会在第一时间,遭到他们最严厉的、不容置疑的警告!
所有的一切,都让他们感到非常惊讶!这里,根本不像一个海盗的老巢!这里,更像是一个由某个拥有着超越时代智慧的统治者,所精心打造的、充满了秩序与力量的军事化商业都市!
当他们最终被我们请进那间由“虎王殿”偏殿改造而成的、窗明几净、挂着巨大南洋海图的“市舶管理司”会客厅时,伍豪德和他那位副手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一丝深深的忌惮。
他们知道,他们这次面对的,绝不是一个普通的、可以随意拿捏的“海盗王”。
“市舶管理司”那间由“虎王殿”偏殿改造而成的、窗明几净、挂着巨大南洋海图的会客厅内,气氛,从最初的剑拔弩张,渐渐地,变得有些古怪。
伍豪德中尉和他那几名同样身穿笔挺皇家海军制服的副手们,正襟危坐,脸上那份属于大英帝国军官特有的傲慢,早已被一种更加复杂的、充满了审视与忌惮的神情所取代。
他端起面前那杯由我们亲自奉上的、来自大清国武夷山的上等红茶,轻轻地呷了一口,那浓郁而醇厚的茶香,让他那因为连日航行而略显疲惫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
“张先生,”他首先开口,那一口流利的伦敦腔,在这间充满了东方韵味的会客厅内,显得有几分突兀,却也……彬彬有礼,“请允许我,代表我们总督莱佛士爵士,以及女王陛下的皇家海军,为你们刚才那盛大的‘欢迎仪式’,表示最诚挚的感谢。”
他口中的“欢迎仪式”,自然指的是我们那十七响充满了“敬意”的礼炮,以及……码头上那艘被我们故意拖出来“示众”的、属于巴威的、伤痕累累的旗舰“海虎号”。
“我们确实……感受到了贵方那无与伦比的热情。”他一边说着,一边不动声色地将“热情”两个字,咬得极重。
随即,他又称赞了我们的城市管理者(也就是我)的卓越能力。
“说实话,在来到这里之前,我很难想象,一座刚刚才经历了易主之痛的、被海盗盘踞了数十年的岛屿,竟然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便建立起如此井然有序的秩序。”他的目光,透过窗户,望向了外面那虽然喧嚣、却各行其道的繁华码头,那双蓝色的眼眸之中,第一次,露出了真切的赞许,“您的能力,令人敬佩。”
在经过了这番充满了英式虚伪和客套的开场白之后,他终于……露出了獠牙。
他话锋一转,脸上的那份“赞许”,瞬间便被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宗主国官员的威严所取代。
“但是,”他缓缓地放下茶杯,那清脆的声响,让整个会客厅都为之一静,“张先生,我想……您或许对我方此次前来的目的,有些误会。”
“我们,并非是来与您,探讨城市管理的艺术的。”
他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们是来……收复失地的。”
“根据1814年《英荷条约》之规定,大纳土纳岛及其周边所有附属岛屿,其主权,依旧归属于我们的盟友——荷兰王国。”
“莱佛士总督有令,”他的声音,变得冰冷而强硬,“鉴于此地之前的统治者‘海虎’巴威,其行径野蛮,严重破坏了马六甲海峡的航运安全。故而,由我皇家海军,代为出面,收回此地的治权,并等待荷兰盟友,派驻新的总督前来接管。”
“至于你们……”他看着我,那眼神,如同在看待一群虽然强壮、却依旧是“法外之徒”的土着,“……虽然你们剿灭了巴威,客观上,也算是为这片海域的安宁,做出了一定的‘贡献’。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