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再问。拍了拍他的肩膀。
“先……吃饭。”
陈添官和阮贵他们此时才看到我们后面的缇娜和差山荷他们,他们都惊讶地张开了口,“他们是……”
亚猜赶紧道:“他们是我们的盟友,缇娜公主和差山荷首领,和他们的族人!”
缇娜看着陈添官他们风尘仆仆的样子,满脸困惑。但是当陈添官呼唤兄弟们把当一袋袋大米,从那艘破旧的商船上被搬下来时;当那三十支崭新的、还散发着桐油味的火枪和几箱沉甸甸的火药、锋利的腰刀被抬下来时,她和差山荷跟我们一样,露出了又惊又喜的神情。
当第一锅混合着鱼干和野菜的大米粥,在那篝火上,再次“咕嘟咕嘟”地冒出诱人的香气时……
到处是因陈添官他们成功归来的喜悦。缇娜她们见到我们的人手又增加了,而且带来了火枪,都以为是我们从大清国来的伙伴。
“说说吧,”我看着他们,“都发生了什么。”
陈添官灌了一大口烈酒,那张因为疲惫而略显苍白的脸上,泛起了一丝红晕。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洞内回响,将所有人的思绪,都带回了一个多月前那个充满未知的夜晚……
“帮主,按照您的吩咐,我和阮贵哥,带着弟兄们。我们不敢走外海,只能顺着婆罗洲的海岸线,一路向西。”
“那条航路,不好走。海盗们的巡逻船,比我们想象中更多,也更密集。有好几次,我们都险些被他们发现,全靠我们得到了一位老渔民的帮助,利用他对这片水域的熟悉,带着我们一头扎进那些只有本地渔民才知道的、狭窄的红树林水道,才侥幸躲了过去。”
“我们就这样,白天躲在那些盘根错节的红树林里,用泥巴涂满全身,躲避蚊虫的叮咬。晚上,再悄悄地出来赶路。整整花了七天,我们才终于抵达了兰芳共和国的势力范围山口洋。”
“山口洋,比我们想象中更繁华,也更排外。那里,几乎就是一个由华人建立的独立王国。城里,到处都是说客家话和潮汕话的汉人。他们有自己的军队,叫‘公司军’,有自己的法度,叫‘公司规’。对于我们这些从广东来的‘外人’,他们充满了戒备。”
“我们不敢暴露身份,只能扮作流落到此的普通渔民。我们在码头区,打听了足足两天,才终于通过一个同样是客家出身的杂货铺老板,搭上了您提到的那条线——金矿主,卢氏兄弟。”
“卢氏兄弟,在山口洋的势力很大。他们不仅仅是金矿主,手下养着数百名矿工和一支装备精良的护卫队。他们的矿场,与其说是矿场,不如说是一座壁垒森严的独立城堡。”
“我们被蒙着眼睛,带到了他们的城堡里。见到了卢氏兄弟。”
“卢老大,叫卢伯雄,约莫四十岁年纪,身材魁梧,一看就是个心狠手辣的枭雄。卢老二,叫卢仲文,则是个戴着眼镜的白面书生,看起来文质彬彬。”
“他们起初,根本不信任我们,视我们为‘广东亡命徒’。”
陈添官苦笑一声,继续道:“卢伯雄一上来,就用客家话盘问我们的来历。我虽然也也懂一些,但口音终究不正。我们很快就露了馅。”
“‘说吧,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来我这里,想干什么?’”陈添官模仿着卢伯雄的语气,“‘再敢有一句假话,我便将你们剁碎了,扔进矿坑里喂狗!’”
“当时,他身边那十几个护卫,手中的火铳,都已经对准了我们的脑袋。我知道,再隐瞒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我心一横,便直接报出了您的名号——红旗帮帮主,张保仔!”
“我告诉他们,我们并非来抢地盘,也并非来乞讨。而是来谈一笔生意的。”
“我说,我们帮主早已听闻兰芳共和国的大名,对同为汉人在海外开创基业的他们,更是钦佩。此次南下,本是想与兰芳达成贸易,共谋发展,却不想在海上遭遇伊班海盗暗算,暂时流落荒岛。”
“我说,我们的敌人,是共同的——伊班海盗!他们不仅劫掠我们的船,也同样时常袭扰你们运送金矿的商船!”
“我说,我们可以联手!我们红旗帮,有强大的舰队,有悍勇的弟兄,有丰富的海战经验!我们可以成为你们最锋利的刀,彻底解决掉伊班海盗这个心腹大患!而我们现在需要的,只是一批能让我们喘过气来的物资!”
“卢氏兄弟听完我的话,沉默了许久。那个卢仲文,更是用他那双毒蛇般的眼睛,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了无数遍。”
“他们让我们出去,然后他们在里面密议了差不多大半个时辰。”
“最终,还是那个卢伯雄拍了板。”
“‘好!’他说,‘红旗帮,张保仔,我早听说了!只要你们能帮到我们,同时井水不犯河水的话……你这小子,有种!也有脑子!这个买卖……我做了!’”
“交易达成了。”陈添官的脸上,露出一丝骄傲,“卢氏兄弟提供我们三百担粮食、三十支他们自己仿造的火枪、五百斤火药、以及一批刀矛,还有……一艘他们早已淘汰不用的破旧商船。”
“作为交换,帮主您,需要承诺,在三个月内,至少为他们的一支运金船队,提供一次绝对安全的海上护航!确保他们的金子,能安然无恙地运到马六甲或下一个港口!”
“当时,我只能擅自答应了!也不由得我不答应!”
我做了一个没事的手势,示意他继续。
“交易达成之后,我们便立刻组织人手,将物资装船。为了安全起见,我们还约了阮贵哥,让他带领我们仅剩的另一艘快船和十名弟兄,在外海的一处隐蔽小岛接应我们。”
“然而……”陈添官的脸色,突然变得难看起来,眼中闪过一丝后怕和愤怒。
“我们还是……小看了这片土地的复杂!”
“就在我们与阮贵哥汇合,将物资转移到快船上,准备连夜返航的第二天凌晨,我们遭到了伏击!”
“是一支打着附近某个马来苏丹旗号、但却由一个金发碧眼的荷兰军官指挥的巡逻队!他们显然是早已得到了消息,提前埋伏在了我们返航的必经之路上的一条狭窄河道里!”
“他们的火力很猛!船上不仅有小炮,更有数十名装备了精良燧发枪的火枪手!我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我们拼死才杀出重围,但有三四名兄弟被他们的铅弹射伤,有两个失血过多……”
“就在我们所有人都以为要完蛋了的时候,是阮贵哥想出了一个办法。”陈添官的目光转向阮贵,充满了感激。
“他说,我们不能再走那条路了。必须伪装!我们把那艘破旧的商船,重新伪装成最普通的本地渔船,将剩下的火枪和火药,都藏在船舱最底层的咸鱼和渔网又臭。”
“我们白天,就将船停在那些最不起眼的、荒凉的红树林水道里。晚上,再悄悄地出来,顺着洋流,一点一点地,向回挪。”
“那几天,简直是地狱。”陈添官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我们不仅要忍受饥饿和伤痛,更要时时刻刻提防着那些神出鬼没的伊班海盗和……那些我们根本分不清是敌是友的本地土着的巡逻船。”
“有好几次,他们的船,就从我们藏身的红树林外,不足五十步的地方驶过!我们所有人都屏住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终于……在经历了九天九夜的煎熬之后,我们才……带着这些救命的物资,活着……回到了这里。”
陈添官,说完了。
整个岩洞之内,一片死寂。只有篝火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
所有人都被他这番话中所描述的、那种充满了艰辛、凶险的经历,深深地震撼了。
我缓缓地站起身,走到他的面前。
我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然后,我又走到阮贵的面前,同样,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转过身,看着眼神中燃起希望之火的弟兄,将那支从卢氏兄弟那里换来的、崭新的火枪,高高举起!
我的声音,在这一刻,响彻整个黑鲨岛!
“我们!有粮食了!”
“我们!有武器了!”
“从今天起!我们不再是躲在洞里的老鼠!”
“我们要让所有曾经欺辱过我们的人,都知道!”
“我红旗帮的弟兄们,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