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了,蔡牵的那支海蛟营,如同地狱中的魔鬼,在敌船的甲板上肆意冲杀,所向披靡!
他看到了,蔡牵本人,满身血污如末日魔神,手中的长刀每一次挥出,都必然会带走一名清兵的性命!
他还看到,金门总兵邱良功,在他的亲兵拼死护卫之下,正捂着不断流血的手臂,狼狈不堪地从“顺天号”的船舷边撤回!
败了……
这场他赌上了一切、甚至不惜用霆船当火船的白刃总攻,竟然就这么败了!
“废物!一群废物!!”裘从龙气得浑身发抖,他猛地将手中的望远镜狠狠砸在甲板上,发出一声不甘的怒吼!
他知道,再打下去,也只是徒增伤亡!这些福建海盗,已经被逼到了绝境!他们的反扑,是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用自己这些金贵的浙江水师精锐,去跟这些亡命徒换命,不值得!
一旁的广东水师提督孙全谋,此刻通过旗号,向他发来了撤退的呼唤。孙全谋的舰队在之前的战斗中损失最小,此刻正游弋在外围,他的判断,最为冷静。
最终,裘从龙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上,闪过深深的无奈不甘。
他闭上眼睛,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了几个字:
“鸣……鸣金……收……兵……”
“当!当!当——!”
清军阵中,传来了急促的鸣金之声。
那些还在试图重新组织进攻的清军战船,如蒙大赦,纷纷后撤,脱离了与海盗船只的接触。
清军暂时退却了。
海面上,再次恢复了一种诡异的、充满了死亡气息的寂静。
然而,所有幸存的海盗,都没有半分胜利的喜悦。
他们拄着早已卷刃的兵器,站在那如同炼狱般的、堆满了尸体和残骸的甲板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眼中充满了疲惫和更深的绝望。
因为,他们虽然击退了敌人的跳帮,但自己也已是强弩之末。
当蔡牵拄着长刀,站在那几乎快要散架的“顺天号”的船楼之上,环顾四周时,他看到的是——
数十艘己方战船,大多已是浓烟滚滚,千疮百孔,几乎失去了航行能力。甲板之上,到处是己方弟兄的尸体和因为失血过多而痛苦呻吟的伤员。而包围圈之外,裘从龙虽然暂时受挫,但他得到了孙全谋的撤退呼唤之后,便立刻指挥着他那支虽然也损失不小、但依旧建制完整的浙江水师,暂时退后,进行重整。
但是,孙全谋那支一直养精蓄锐的广东水师舰队,却如耐心的秃鹫,缓缓地压了上来,顶替了裘从龙舰队的位置,与王得禄、邱良功的舰队一起,再次将他们这支残破不堪的大部队,死死地围困在了中央,不让他们有任何突围的可能!
整整一日一夜。
太阳,从血色的海平面上升起,又在血色的海平面上落下。月亮和星辰,也在这片被硝烟和死亡气息笼罩的海域上空,冷冷地注视着这群在劫难逃的囚徒。
双方,都通过远距离的、零星的炮击,互相进行着消极、也最折磨人的试探。
游弋在包围圈最外围的、裘从龙麾下的浙江霆船,调转炮口,朝着蔡牵那艘早已动弹不得的旗舰“顺天号”,发出一记精准的炮击。
“轰!”
沉重的实心弹,呼啸着划破长空,狠狠地砸在“顺天号”那本就千疮百孔的船舷之上,激起一片巨大的木屑和海盗们心中一阵绝望的涟漪。
谁也不敢再轻易发动大规模的进攻。
清军是在等待。他们如耐心的秃鹫,盘旋在猎物的上空,静静地等待着。他们知道,时间,是他们最强大的武器。只要将这些被困的海盗围住,不出三日,他们便会因为缺水、缺粮、伤口感染、以及希望的彻底破灭,而自行崩溃。王得禄、裘从龙、孙全谋这三位提督,此刻所要做的,只是确保这张天罗地网,不会出现任何一丝的纰漏。
而蔡牵和他麾下的海盗们,则是在绝望中,寻找着那或许根本就不存在的……一线生机。他们用烧红的烙铁,烫住自己溃烂的伤口,发出痛苦的闷哼,却依旧死死地握着手中的兵器,用那布满血丝的眼睛,警惕地注视着四周那些如同鬼魅般、若即若离的清军战船。
疲惫、饥饿、伤痛、绝望……如无数条恶毒的毒蛇,日夜不停地啃噬着每一个幸存海盗的身体和意志。
这场对峙,与其说是军事上的,不如说是一场意志力的较量。
“大……大王……”
当第二日的黎明再次降临,蔡牵身后的亲随,用带着哭腔的、绝望的声音向他禀报:
“我们的……我们的炮弹……彻底打光了……”
“我们的……火箭……一支不剩了……”
“我们的……火药……也只剩下……最后那十几桶……”
“弟兄们……也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喝过一口淡水,吃过一粒米了……”
蔡牵的船队,在击退了清军的跳帮攻击之后,终于彻底接近了弹药枯竭、粮尽水绝的真正绝境。
四面八方,是依旧密不透风的、如铁桶般的清军包围圈,以及那缓缓逼近的、更多的主力战船。
穷途末路。
然而,就在此时,浙江水师提督裘从龙,却似乎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他那因为战败和愤怒而有些歇斯底里,他通过传令快船,迅速传达到了温州、台州等所有沿海卫所——
“传本帅将令!立刻!马上!征用所有能下海的民船!无论渔船、商船、沙船!全部给本帅征来!”
“补充兵力!增援渔山!本帅不信!我大清水师,耗不死他一个蔡牵!用船……用人……也要把他给活活堆死在这渔山!!”
他,已经彻底疯狂了。他要用最绝对的数量优势,将蔡牵和他的海盗帝国,彻底碾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