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我和鲨七一左一右,如同两尊沉默的门神,守在澳门内港那座不起眼的宅院之外。院墙内,灯火通明,隐约可见人影晃动。
我心中充满了疑虑和猜测。这人,究竟是何方神圣?为何郑一要冒着巨大的风险,在这风口浪尖亲自前来密会?他们谈话的内容,又是否真的能决定清葡联合围剿的成败?我努力捕捉着院内传出的任何一丝声响,却只听到海风吹过巷道的呜咽,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属于这座不夜赌城的喧嚣。
鲨七似乎也有些不耐烦,他靠在墙边,用手指剔着牙缝,时不时烦躁地踱上两步,目光警惕地扫视着黑暗的巷口,嘴里低声嘟囔着:“妈的,跟个官老爷有什么好谈的?磨磨唧唧,还不如直接带人去把他绑了,不怕他不把知道的都吐出来!”
我没有理会他的抱怨。我知道,郑一此举必有深意。能让他如此重视的人物,绝非等闲之辈。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缓流逝,感觉像是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终于,院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一个身穿四品官服、面容清癯、大约四十岁年纪的中年男子,亲自将郑一和郑一嫂送到了门口。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笑容,但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却透着一股与官场圆滑截然不同的精明和锐利。昏暗的灯光下,我只能大致看清他的轮廓,但那副“官相”之下隐藏的某种特殊气质,却让我心中一动。
“郑大当家,夫人,请留步。下官言尽于此,一切……还望大当家早作决断。”他拱手说道,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胡大人放心,郑某省得。”郑一也拱手还礼,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今日多有叨扰,改日再叙。”
双方又客套了几句,那个胡大人便转身回了院内,大门再次紧闭。
郑一和郑一嫂在两名亲随的护卫下,迅速登上了早已等候在巷口的马车。我和鲨七也立刻跟上,分坐车厢两侧,充当护卫。
马车在澳门深夜狭窄而颠簸的石板路上行驶,车厢内一片沉默。我能感觉到郑一和郑一嫂似乎都心事重重,大概是从胡大人那里得到了极其重要的情报。
回到据点的路上,我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趁着一个颠簸的间隙,装作不经意地问道:“大当家,大嫂,刚才那位胡大人……是什么来头?看样子,似乎与我等……并非一路人?”
郑一没有说话,只是闭目养神。
郑一嫂却转过头,看了我一眼,眼中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她将食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用几乎只有我能听到的声音,含笑道:“保仔,祸从口出。有些事,知道了就好,莫要乱说出去。”
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般:“胡大人……不就是咱们自己人嘛。”
自己人?!
我心中如同被投入了一块巨石,瞬间掀起惊涛骇浪!这位看起来官威十足、谈吐不凡的胡大人,竟然……是郑一安插在清廷内部的卧底?!
这个信息带来的震撼,远比之前得知清葡联合的消息还要强烈!我瞬间明白了为何郑一要如此隐秘地亲自前来,为何会对胡大人如此客气,又为何对此事如此讳莫如深!这也解释了郑一为何总能提前获得一些官府的动向!
原来,这位看似粗豪的海盗王,竟有如此深远的布局和手腕!我看着闭目养神的郑一,心中第一次对他产生了真正的敬畏!同时也对身边的郑一嫂更加刮目相看,她这看似随意的一句话,既是提点,也是一种拉拢和信任的表示——她选择让我知道这个核心机密!
我连忙低下头,掩饰住内心的震惊,低声道:“是,小子明白了。”
澳门的事务比预想中要顺利。与古图的军火交易,第一批货当晚便已秘密运抵据点并验收入库,后续的交割也安排妥当。而与胡大人的密会,显然也让郑一获取了极其重要的情报,虽然他并未明说,但从他眉宇间那份虽凝重却隐含决断的神色来看,他对即将到来的围剿,已有了初步的应对之策。
“事情办完了!咱们也该回去了!”第三天晚上,郑一对众人宣布,“明日一早启程,返回赤溪!回去之后,立刻备战!”
就在众人准备各自回房休息,养精蓄锐之际,鲨七却突然嚷嚷起来:“哎!大当家!难得来澳门一趟,还没好好玩玩呢!听说这边的红船戏班最是热闹,还有不少漂亮的姑娘!今晚没事,不如咱们去看个戏,乐呵乐呵?”
郑一皱了皱眉,显然对此不感兴趣。珠娘也劝道:“鲨七哥,如今是非常时期,还是早些休息为好,免得节外生枝。”
鲨七却不依不饶,又看向我:“保仔!你小子肯定也没看过吧?走!哥带你去见识见识!听说那些唱戏的,不少都会些拳脚功夫,正好让你小子开开眼!”
他这话半是邀请,半是挑衅。自上次被我“指点”之后,他虽然不再像以前那般处处针对我,但骨子里那股不服输的劲头还在,似乎总想找机会跟我较量一番。我知道,如果我拒绝,反而遂了他的意,显得我怕了他。
“好啊,”我淡淡一笑,“那就去看看。”
郑一似乎有些不悦,但可能考虑到鲨七最近也算安分,加上即将返航,便挥了挥手:“要去就快去快回!别惹事!”
郑一嫂则拉过我,低声嘱咐道:“你看着点鲨七,他性子冲动,别在外面跟人起了冲突。早去早回。”
我点了点头:“大嫂放心。”
郑一嫂又道:“我和大当家还有些事情要商议,你们去吧。据点这边有老周他们守着,没事。”
得到许可,我和鲨七便离开了据点,朝着澳门城中据说红船戏班经常停靠演出的河涌区域走去。
所谓的红船,并非特指某一种船,而是旧时粤剧戏班为方便在水网密布的珠江三角洲巡回演出,常年食宿、活动所用的画舫的总称,因船身常漆成红色而得名。很多戏班子弟,本身就是武术高手。
我和鲨七找到地方时,河涌边已是人声鼎沸,灯火通明。几艘巨大的红漆画舫并排停靠在岸边,其中最大的一艘画舫上张灯结彩,搭起了临时的戏台,上面正锣鼓喧天,咿咿呀呀地唱着一出我听不懂的粤剧。岸边和船上都挤满了看客,有衣着光鲜的富商,有神情倨傲的葡兵,更多的则是寻常百姓和看热闹的水手、苦力。空气中弥漫着汗味、水汽和廉价脂粉的混合气味。
鲨七显然对唱戏不感兴趣,他拉着我挤进人群,目光四处逡巡,很快就锁定了一个在船尾摆开的赌档。
“走!保仔!咱们去玩两把!”鲨七兴致勃勃地拉着我。
我知道他嗜赌如命,也不好阻拦,只能跟着他过去。那赌档不大,围着七八个穿着戏班服饰的精壮汉子,正在吆五喝六地掷骰子。
鲨七挤进去,二话不说就掏出几块碎银子押了下去。他运气似乎不错,连赢了几把,不由得得意忘形起来,嗓门也越来越大,言语间也开始带着几分轻佻和对庄家,一个看起来像是戏班管事的中年人的不屑。
“喂!我说你们这骰子是不是做了手脚啊?怎么老子总赢啊?哈哈哈!”鲨七拍着桌子,大声嚷道。
这话立刻引起了周围戏班子弟的不满。一个身材高大、肌肉结实的年轻弟子猛地站起来,怒视着鲨七:“这位爷!说话放干净点!我们这儿是规规矩矩做生意,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哟呵?还敢跟老子顶嘴?”鲨七本就喝了点酒,此刻赢了钱更是气焰嚣张,他猛地一推桌子,站起身来,指着那弟子的鼻子骂道,“老子说你做了手脚又怎么样?不服?不服就练练!”
“找打!”那弟子也是年轻气盛,哪里受得了这般侮辱,低吼一声,一记刚猛的直拳就朝着鲨七面门砸去!看那架势,竟是有些功夫底子!
然而,他快,鲨七更快更狠!鲨七怪叫一声,不闪不避,侧身硬抗了对方一拳只是让他晃了一下,同时,两只蒲扇般的大手如同铁钳,闪电般抓住了对方的手腕和小臂,猛地一拧一拽!
“咔嚓!”一声脆响伴随着惨叫!那年轻弟子的一条胳膊竟被鲨七硬生生弄脱了!
“啊!我的手!”他抱着耷拉下来的胳膊,痛苦地倒在地上!
“敢跟老子动手?!”鲨七笑着,抬脚就作势朝着那弟子的脑袋踩下去!
“住手!”周围的戏班弟子见状,又惊又怒,纷纷抄起旁边的棍棒、板凳,朝着鲨七围了上来!
“来得好!一群废物!”鲨七战意正酣,不退反进,如同猛虎下山般冲入人群!他虽然手臂有伤,但力量和速度依旧惊人,再加上常年搏杀练就的狠辣,那些戏班弟子虽然也有些拳脚功夫,但哪里是他的对手?只听砰砰啪啪一阵乱响,惨叫声、怒骂声响成一片!转眼之间,竟有四五个戏班弟子被鲨七打翻在地,个个鼻青脸肿,筋断骨折!
就在鲨七如同疯虎般大杀四方,周围看客纷纷惊呼躲避之际,一个略显苍老但中气十足的声音突然响起:
“这位朋友,得饶人处且饶人,何必下此重手?”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混乱的场面为之一静。
我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穿普通青布短褂、看起来五十岁左右、身材不高但异常敦实、双目炯炯有神的老者,不知何时已站在了人群外围。他手里拿着一根戏班常用的竹竿,神色平静,但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度。
鲨七也停下了手,喘着粗气,不屑地看向那老者:“老家伙!你又是什么东西?想替他们出头?”
那老者微微一笑,并不动怒,只是将手中的竹竿轻轻往地上一顿,看似随意,却发出“笃”的一声闷响,仿佛敲在了每个人的心坎上。“老朽黄华宝,忝为这戏班的武行师傅。这位朋友出手狠辣,伤我弟子,老朽……想讨教几招。”
黄华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