钥匙,在雷班头的腰上。我摸出一串钥匙,铜的、铁的、带锯齿的,一共七把。我借着火光找到阁门的锁孔——在门正中的铜狮头嘴里,狮头含着个铜环,铜环狮头环松了。可我推门时,门却纹丝不动。我借着红光仔细一看,倒吸一口冷气:门后竟然有暗闩,闩上坠着个铁砣,铁砣连着一根铜线,铜线一直通到三楼——只要门被推开三寸,铜线就会被拉脱,楼上的警钟必定会响。
我脑门瞬间沁出了汗。时间太紧了,马厩的火再烧下去,就要蔓延到内院,一旦老太太被惊动出来,全宅子戒严,我就是插翅也难飞。我掏出燕子钩,顺着门缝往上探,小心翼翼地勾住铜线,一点点往回拉,直到铁砣离地半寸。再推门时,门发出“吱——”的一声长吟,开得仅容一人侧身通过。我挤进去,反手把门阖上,铜线重新坠回原位,警钟没响,可我的心脏却已经跳到了嗓子眼。
屋内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我掏出火折子,吹燃,豆大的火苗在黑暗里跳动,照出面前一条窄道。窄道的两壁刷着石灰,地面铺着青石板,石板缝里嵌着铜条——这是“地龙”,只要一踩上去就会响。我贴着墙根,用脚尖试探着铜条的空隙,像跳梅花桩似的,一步、两步……走了十步后,窄道到了头,拐了个直角,一道铁栅横亘在面前。铁栅后面,就是积金阁的正厅,正厅中央摆着一座铁梨木柜,柜面上浮雕着“晋丰”二字,在火光里泛着冷光,像在狞笑。
铁栅上了锁,是“拐子锁”,有六个簧片,只要一个簧片错了位,整个锁就废了。我深吸一口气,掏出燕子钩,先压住第一片簧,再轻轻挑起第二片,耳朵贴在锁背上,听着簧片“嗒嗒”跳动的声音。汗从额头滑到下巴,“啪”地滴在锁背上,在寂静的屋里听着像炸雷。终于,“咔哒”一声,锁开了。可我推门时,又出了幺蛾子——铁栅的顶上坠着一根铜杵,正对着我的天灵盖砸下来。我眼疾手快,左手托住铜杵的底部,右臂青筋暴起,硬生生把铜杵顶了回去。铜杵归位,“嗒”的一声轻响,我整个人已经汗透重衣,后背的棉袄都贴在了身上。
正厅里,火折子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我举着火折子环顾四周:北墙一溜铁柜,高得快到屋顶,柜门嵌着铜铆钉;东墙放着一架座钟,钟摆“滴答滴答”地响,像在催命;西墙……西墙赫然立着一尊“铁罗汉”!黑铁铸的身子泛着冷光,红铜做的眼珠在火光里亮得吓人,肚腹下悬着个黄铜秤砣,正对着我龇牙咧嘴。我心脏猛地一停——五小姐明明说铁罗汉在佛堂,怎么搬到这儿来了?再仔细一看,铁罗汉的手里握着一根铜线,铜线连着座钟,钟摆要是停了,铜线一动,机关就会触发,后果不堪设想。我在心里暗暗叫苦:乔伯驹,你这小子,真够阴的!
火折子快燃尽了,我不能再拖。我的目标很明确:北墙最右边的柜子,第三层的抽屉,抽屉面上刻着“银票模板”四个小字。我踮起脚,去拉抽屉,却拉不动——里面还有暗锁。锁孔是梅花形的,需要专用钥匙。我脑中电光一闪:五小姐给我的那把铜麻雀钥匙!我赶紧摸出来,对准锁孔,左转三圈,右转半圈,“嗒”的一声,抽屉弹开了。里面用红绸包着一方东西,红绸上卧着一块雕版,雕版上“晋丰银票”四个字,在火光里泛着金色的光。
我喉头发干,伸手去拿雕版,指尖却碰到了一个冰凉的铁环——雕版发机关。我赶紧缩回手,火折子“噗”地灭了,四下又陷入一片漆黑,只剩下座钟“滴答滴答”的催命声。我闭上眼睛,深呼吸,脑中闪过师父的话:天下机关,唯“慢”不破。我掏出燕子钩,先勾住雕版,再从腰带里摸出醉仙散,沿着柜缝轻轻洒下去,药粉落在齿轮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却被座钟的声音盖了过去。我慢慢提起燕子钩,雕版离地一寸、两寸……三寸,“咔”的一声轻响,柜底的机关被药粉卡死,没响。
我把雕版收进怀里,贴在身上,冰凉的铜版瞬间被体温焐热,像抱住了一颗滚烫的心脏。正要退出去,忽然听见“咚咚”的脚步声,从三楼直滚下来,接着“砰”的一声,门被撞开,火把的光像潮水般涌进正厅。我心脏骤停,翻身滚到座钟后面,屏住了呼吸。
进来的人是乔伯驹。
他穿着一件呢子军大衣,马靴擦得锃亮,手里拎着一把驳壳枪,枪机头张着,像饥饿的兽嘴。他身后跟着两名马弁,举着火把,火光把正厅照得惨白。乔伯驹的目光像电一样,扫过整个大厅,最后落在了北墙的抽屉上——抽屉半开着,像咧开的黑洞。他的脸色瞬间铁青,抬手就朝座钟开了一枪,“砰”的一声,座钟的镜面炸裂,碎玻璃像雨点似的溅了我一身。我咬紧牙关,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封院!抓贼!”他的吼声在屋里撞出回音,震得人耳朵发疼,“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马弁转身冲出正厅,火把的光迅速退去,大厅又重归昏暗。可乔伯驹却没走,他走到铁栅前,忽然抬手拽了一下铜线——“当啷”一声,警钟炸响,整座积金阁瞬间沸腾起来,楼顶的脚步声、楼下的枪栓声、院外的狗吠声,汇成了一张密不透风的网。我冷汗如雨,却知道此刻绝不能慌。我摸出小镜子,借着微弱的光看座钟的背面,发现有个维修用的小门,门后直通外墙的烟道。我用燕子钩撬开小门,钻了进去。烟道窄得仅能容下肩膀,我四肢撑着烟道壁,一点点往上挪,像只壁虎。
烟道的尽头,是屋顶的瓦缝。我顶开一块活瓦,人钻了出去,夜风“呼”地扑在脸上,带着雪粒,像无数根小针。屋顶上的铜铃乱响,像在给黑夜奏丧乐。我猫着腰疾走,瓦片在脚下“咔咔”作响,像是在抗议。身后,积金阁灯火通明,人影如潮,“抓贼”的喊声此起彼伏。我冲到檐角,掏出绳索,顺着墙壁快速降落,离地还有一丈时,松手,落地后一个滚翻,雪沫子溅了满身。起身的瞬间,我忍不住回头望——
火光里,五小姐立在绣楼窗前,怀里抱着那只铜麻雀,指尖泛着冷光——许是沾了夜雪,又或是铜器本身的凉。她抬手,纤细的手指轻轻比出个“三”的手势,动作轻得像雪片落在狐毛上,没半分声响。我却瞬间读懂——三日后,玫瑰咖啡厅,交交卷。风雪卷着火星扑在脸上,烫得人鼻尖发疼,我用力点头,转身,像片被黑风卷走的枯叶,悄无声息地隐进乔家大院的阴影里。
我一路狂奔,雪粒打在脸上,像无数细针在扎,疼得人睁不开眼。心脏在胸腔里擂鼓,震得耳膜嗡嗡响,连呼吸都带着粗气。耳旁却突然响起师父的声音,粗哑又清晰,像在耳边叮嘱:“燕子偷风,最忌回头风。”我狠狠咬牙,逼自己把五小姐的脸、铜麻雀的冷光、雕版的冰凉都压进心底最深处,眼里只剩一条路——逃,往没有火光、没有铜铃的暗处逃。
穿过枯井时,井壁的寒气还沾在袖口,冻得皮肤发僵;钻过假山洞,衣摆被壁上的碎石子勾住,“哗啦”掉了几片碎渣,在寂静的洞里格外刺耳,吓得我立刻停步,等确认没惊动旁人,才敢继续往前;翻矮墙时,裤脚又被冻硬的藤蔓勾破,冷风“嗖嗖”灌进裤管,激得我打了个寒颤,牙齿都忍不住轻颤;最后冲过草垛,雪沫子沾满了头发和衣领,像顶薄薄的白霜帽,一喘气就化在脖子里,凉得人缩脖子。等翻回下人房后窗,我几乎脱力,手脚并用爬进去,和衣滚进大通铺,后背重重撞在铺板上,“咚”的一声轻响,混在刘二狗的呼噜里,才敢喘第一口完整的气。
刘二狗的呼噜正响,震得铺板都在微微发颤,一股酸臭的汗味飘过来,混着他脚边的馊味,难闻得让人皱眉。我却往他脚边挪了挪,故意贴着他冰凉的臭脚躺下——越脏越乱的地方,越不容易引人注意。我把怀里的雕版往心口压得更紧,冰凉的铜面贴着皮肤,像块刚从雪地里捡来的石头,冻得人胸口发紧。可没一会儿,铜板就被我的体温焐得发烫,渐渐与我的心跳同频共振——像一颗偷偷移植来的心脏,在我胸腔里,和我一起活着,一起藏着这个能掀翻乔家的秘密。
窗外,天已经泛青,雪不知何时停了,一缕淡金色的晨光从窗棂缝里爬进来,落在铺前的青砖上,映出细小的尘埃在光里打转。我闭着眼,脑子里却像走马灯似的,全是昨夜的画面:黑龙热烘烘的鼻子喷在裤管上的白雾、雷班头掉在雪地里的枪泛着的冷光、铁罗汉亮得吓人的铜眼在火光里的反光、乔伯驹锃亮的靴跟踩在青石板上的“噔噔”声……每一帧都带着寒气,扎得人心里发紧。可最清晰的,还是五小姐那个“三”的手势,她站在火光里,狐毛斗篷被映得发红,像一团烧得正旺的火,把我这只染黑羽毛、藏在暗处的乌鸦,差点烧成了敢往亮处飞的火凤凰。
可火后面是什么?是能让我挣脱乔家、挣脱江湖的天空,还是会把我连同雕版、连同五小姐一起吞噬的深渊?我想不明白,也不敢深想——乱世里,想太多,就走不动路了。
我只知道——
燕子李三,终究是嗅过了乔家那座藏满金银、也藏满机关的“棺材底”积金阁;我这只装了六天乞丐、忍了六天脏臭的乌鸦,也终于换完了能藏进黑夜、能躲过眼线的羽。
下一步,就是冲天。不管前面是风是雨,是天空还是深渊,都得飞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