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家下人房的大通铺,冷得能冻透骨头,活像口露天冰棺材。十七个汉子横七竖八蜷在炕上,把破被窝卷成各种麻花形状,呼噜声此起彼伏,粗重得像城外黄河决堤,浪头一下接一下拍着堤岸,震得房梁都似在颤。
我缩在最靠门的铺位——门缝漏进来的风,刀子似的往被窝里钻,刮得皮肤生疼。可我偏要守着这口子,乱世里,警惕是保命的根。万一明早有人提前起夜,我得第一个醒,第一个看清来者是谁,手里攥着什么。
被窝里藏着我的“命根子”:一张巴掌大的草纸、半截烧黑的炭条、师父传的小楷狼毫,还有一枚被体温焐得发烫的燕子钩。草纸对折了三层,展开却要装下乔家三进院落、四座炮楼、七道岗哨、两条狼狗,还有一百二十名护院的生死脉络。我闭着眼,把白天走过的每一步在脑子里倒带:垂花门外三步是风口,风大时能盖过脚步声;积金阁西角第三排瓦片是松的,踩上去会响;雷班头巡夜时总先迈左脚,喝酒后会改成右脚……倒着放完,再正着放,像戏园子里唱倒板,一字一句、一步一影,都得刻进骨子里。
等耳边的呼噜声凑成“闷雷”,我悄悄翻身面朝土墙,把草纸铺在冰凉的枕砖上,捏起炭条轻手轻脚地画。先画外院,四四方方一个框,像口棺材盖子;再画内院,长条形状接在外院后头,是棺材身子;第三进院落最小,恰好是棺材底——不是我咒乔家,他们把金银、粮食、人命全锁在这三层套院里,层层设防,步步藏险,可不就是给自己打了口精致的棺材?
炭条在纸上“沙沙”游走,我鼻尖冒出汗珠,攥着炭条的手却稳得很。旁边的刘二狗白天扛粮包,夜里总磨牙,“咯吱咯吱”能响半宿,可今晚他偏安静得反常,呼吸匀得像故意等着我先动手。我刚画完外院的轮廓,他忽然翻了个身,胳膊“啪”地搭在我肩上,热烘烘的酒气混着汗臭喷在我后颈,熏得我胃里发紧。
我心里把他祖宗骂了个遍,身子却僵着不动,连呼吸都放得极轻,装成睡得死沉的样子。等他的呼噜声重新续上,像破风箱般响起来,我才松了口气,继续往下画。
外院东西厢房各五间,我在每间房旁边标上“仓”“马”“护”“厨”“厕”,字写得只有苍蝇大,却得让日后黑灯瞎火的我一眼看清。画到狼狗窝的位置,我咬了咬指尖,挤出一点血,点了个鲜红的“△”——狗比人凶,认生不认熟,得用最醒目的标记记着。
画完地形,我换了那支狼毫,蘸了点唾沫当墨,在草纸背面写时辰:“子时换第一班,丑时二班,寅时三班,卯时天青——雷班头必喝半斤汾酒。”每个字都写得极小,却字字关乎生死。
写完,我把草纸折成小方块,塞进贴身的布腰带里,又把腰带反着缠了两道,打了个死结,贴在肚皮上,借体温焐着。做完这些,我平躺在炕上,睁眼数房梁上的椽子。一共十五根,根根被烟火熏得发黑发亮,像十五口冰冷的棺材钉,悬在头顶,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忽然想起师父的话:“燕子穿帘,先找退路;乌鸦入林,先染黑羽。”今夜,我不是燕子李三,是要钻进乔家这棵大树的乌鸦,得把一身白肉染成跟黑夜一样的颜色,才能活下去。
染黑的第一步,是让自己“脏”进骨头缝里。
天刚蒙蒙亮,我第一个爬起来,披上衣裳就往院角的灰坑跑。乔家烧的是阳泉煤,煤灰细得像面粉,我抓了两把往脸上搓,又往脖子、耳后、下巴缝里塞,连指缝、指甲盖都填得满满当当,再用袖子蹭了蹭,让灰沾得更牢。
回头打水的小桃看见我这模样,笑得直不起腰,水桶都晃出了水:“狗蛋,你夜里是钻进灶膛偷吃了?脸比锅底还黑!”
我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得憨乎乎的:“姐姐说得对,这煤灰就是狗蛋的香粉,抹了能防冻,还能挡饿呢!”心里却冷得很:小丫头,你笑得越欢,越觉得我是个没心眼的乞丐,我就越安全。
第二步,是让自己“臭”得没人敢靠近。
我主动找管家申请去挑粪,把大少爷、老太太、厨房里所有人的夜香全倒进后园的旱厕。挑粪桶时,我故意把桶歪了歪,“哗啦”一声,粪水溅了我一裤腿,黏糊糊的顺着裤管往下流。我眉头都没皱一下,还拿根棍子伸进粪桶里搅了搅,让那股酸臭味散得更匀,更冲鼻。
回到下人房,刘二狗一进门就捂住鼻子,抬脚踹了我一下:“你小子是掉进粪坑了?臭死了!滚到门口睡去,别熏着老子!”
我求之不得,赶紧卷着铺盖挪到门后。那里紧挨着水沟,又潮又臭,夜里还漏风,可正合我意——没人愿意靠近我,夜里我要溜出去,就少了被撞见的风险。
第三步,是给自己添“伤”,让“穷苦命”更真。
我坐在炕沿上,盯着床板缝看了半天,深吸一口气,把左手小指塞进床板的裂缝里,猛地往旁边一掰。“咔”一声脆响,指节脱臼的剧痛瞬间窜遍全身,疼得我眼前金星乱冒,冷汗一下子就湿透了里衣。可我死死咬着嘴唇,没敢哼出一声,只把脱臼的小指轻轻掰了掰,让它软绵绵地耷拉着,像断了似的。
第二天中午,我奉命给前院的护院送菜,故意用那只伤手端托盘。走到东厢门口时,我“脚下一滑”,托盘猛地歪了,一碗热汤“哗啦”泼在护院赵三的脚背上。
赵三疼得“嗷”地跳起来,撸起袖子就要揍我:“你个小叫花子,眼瞎了?”
我“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把脱臼的左手举到他面前,声音带着哭腔:“三爷,不是狗蛋故意的,是狗蛋这手折了,没力气托稳托盘……您高抬贵手,饶了我吧!”
赵三低头一看,我那根小指软塌塌的,连带着整个手掌都肿了点,脸色缓和了些,骂了句“晦气”,转身走了。
我趴在地上,等他走远了,才悄悄把脱臼的指节掰回原位。又是一阵剧痛袭来,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滴,可我嘴角却翘了起来——伤是真伤,苦肉计才够真。日后再有人质疑我“细皮嫩肉不像乞丐”,我就先给他看这只歪过的手指:穷苦人,命贱,骨头自己都能折。
白天装孙子,夜里当爷,这是我在乔家活下去的规矩。
连着三晚,等整屋的呼噜声爬上天花板,我就悄悄溜出去,把乔家这“棺材套院”来回丈量三遍。第一遍用脚,一步一步数着走,记清每段路有多少步;第二遍用绳子,把两条裤腰带接在一起,十步一量,在墙上做记号;第三遍用耳朵——听瓦片下的心跳声、护院的鼾声、远处的咳嗽声、甚至谁在说梦话,把这些声音都录进脑子里,拼成乔家的“夜声图”。
我把这些数据都补在草纸上,用指甲在纸背面掐出小点:一道痕代表十步,两道代表二十步,三道代表三十步……掐完后,草纸的背面像被蚂蚁啃过似的,坑坑洼洼,可只有我知道,这些小点里藏着我活命的密码。
最难画的是四座炮楼。乔家的炮楼立在东南西北四个角,各有五丈高,砖缝里灌了铁浆,硬得很,鸟枪打上去都只能留个小麻子。炮楼和炮楼之间拉着细绳索,上面挂着铜铃,风一吹就响,更别说有人碰了——一碰就“当啷当啷”报警,半条街都能听见。
为了摸清炮楼的情况,我趁夜趴在北炮楼的外檐上,用燕子钩勾住砖缝,整个人倒挂着,脸对着炮楼里黑洞洞的枪眼。里面的守夜人打了个哈欠,嘴里的火星子都快溅到我脸上,我吓得赶紧缩了回去,改用耳朵听。
从北炮楼跑到西炮楼,我数了二百三十七步,其中有一百步是开阔地,没有任何遮挡。我在心里算着:必须在三息之内冲过去——一息吸气、二息憋气、三息吐气,慢半拍,就会被炮楼里的人打成筛子。
第四晚,我从积金阁的屋顶上掰下一块瓦片。乔家的瓦是特制的,底厚檐薄,我用指甲在瓦片背面刻“微雕”:东西南北四座炮楼,每座有几扇窗、几杆枪、几袋火药,都刻在巴掌大的瓦面上,细得像头发丝。
刻完后,我把瓦片垫在枕头下,夜里枕着睡,白天枕着醒。瓦片被我的体温烘得发热,像一块烧红的铁板,时刻提醒我:想活着从乔家出去,就得把这块铁板翻过来当桥走。
第五晚,是最险的一晚——我得把两条狼狗“画”进地图里。
乔家的两条狼狗,一黑一黄,名字叫黑龙、黄龙,都是德国血统,凶得很。白天吃的是肉,夜里见了生人就扑,一口能咬断人的胳膊。我白天故意绕到狗窝旁,拿偷来的骨头逗它们,把“黑龙”“黄龙”的名字喊得震天响,先混个耳熟,让它们对我的声音少点警惕。
夜里,我换上一身刚偷来的护院旧棉袄,领口洒了半壶汾酒,又嚼了两瓣大蒜,让身上混着人味、酒味、蒜味——狗鼻子再灵,也会被这股杂味弄迷糊。
我蹲在北炮楼的阴影里,学护院队长老周的咳嗽声——咳三声、停两息、再咳两声,这是老周给狗发的“平安”暗号,我听了三晚才记住。
果然,黑龙先跑了过来,鼻子在我身上抽抽,尾巴轻轻摇了摇,没叫。我趁机把一小块生肉塞到它嘴里,顺手摸了摸它脖子上的铁链:铁链长七尺,环扣用铆钉钉死了,拔不开。
黄龙比黑龙精,绕到我背后,鼻子顶着我的后腰,像是在试探。我赶紧拿出第二块肉,引它转过身,迅速量了量它的铁链——六尺半,比黑龙短半尺,却更粗,一环套着一环,更结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