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田县的春天总是来得比较晚,仿佛大自然在这个地方特别吝啬它的温暖和生机。即使到了正月的末尾,辋川河的水面依然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冰,仿佛时间在这里凝固了一般。然而,就在这片看似寂静的世界里,水陆庵的古柏却已经悄悄地冒出了新芽,嫩绿的颜色在灰色的枝干间显得格外醒目,仿佛是大自然在默默宣告春天的到来。
清晨,当第一缕阳光穿透山雾,晨钟的声音在山间回荡,打破了这片宁静。守庵的老和尚觉明正蹲在廊下,他手中握着一把竹篾扫帚,轻轻地扫去青砖上的霜花。每一次竹扫帚划过地面,都会发出一阵细碎的响声,这声音在清晨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让人不禁想起五百年前那些石匠们凿刻泥胎时的动静。
觉明和尚的动作很轻柔,他似乎并不想打扰这片宁静,只是默默地清扫着庵前的道路。他的身影在晨雾中若隐若现,与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仿佛他也是这座古庵的一部分。
师父!小沙弥明心捧着铜盆跑来,前院碑亭的牡丹开了!
觉明缓缓地抬起头,目光落在那堵红墙之下。那株百年老牡丹,宛如一位娴静的佳人,静静地伫立在墙边。它的枝干粗壮,叶片翠绿,而那胭脂色的花瓣,犹如天边的晚霞,鲜艳而迷人。花瓣上还沾着晶莹的晨露,宛如珍珠般圆润,给这株牡丹增添了几分清新与雅致。
这株牡丹竟然比往年早了半个月就绽放出了骨朵,这让觉明感到有些惊讶。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那娇嫩的花苞,感受着它那微微的颤动和生命的气息。
就在这时,他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昨夜的梦境。在那片翻滚的云海之中,五百尊泥胎罗汉竟然都动了起来!它们原本毫无生气的金箔贴就的眼瞳,此刻却泛起了微弱的光芒,仿佛在凝视着什么。而在这片朦胧的景象中,一个低沉而庄严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该归位了。”
觉明猛地回过神来,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他站起身来,对站在一旁的明心说道:“明心,去取我的袈裟来。”
明心应了一声,转身走进屋内。不一会儿,他便捧着一件袈裟走了出来。当他将袈裟递给觉明时,无意间瞥见了师父眼底的水光。
“师父,您又梦见罗汉了吗?”明心轻声问道,他的声音中透露出一丝担忧。
觉明轻笑:或许是该讲讲他们的故事了。
于是,在那个飘着牡丹香的清晨,水陆庵的晨课格外长。老和尚的声音混着檐角铜铃,穿过五百罗汉堂的雕花窗,落在每一尊泥像的指尖。而故事的开端,要追溯到六百年前那个风雨欲来的春日。
在长安城西三十里处,有一座风景秀丽的终南山,山脚下有一个宁静祥和的村落,名为“水陆庄”。这个村落虽然不大,但却有着独特的魅力和浓厚的人文气息。
在这个村落里,有一户姓周的人家,他们以精湛的石匠技艺而闻名遐迩。男主人周大石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他擅长雕刻佛像,无论是寺庙还是道观,都能看到他精美的作品。
这一年的春天,周大石接到了一个重要的任务——本县最大的禅院要重修罗汉堂,需要塑造五百尊泥罗汉。这对于周大石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挑战,但同时也是一个展示他技艺的绝佳机会。
五百尊?周大石蹲在新搭的草棚里,捏着雇主递来的图纸直皱眉。图纸上只画了个大概,说是要各有姿态,无一雷同。他摸了摸后颈的旧伤,那是去年雕千手观音时摔的,至今阴天下雨还疼。
周师傅,雇主是县丞的小舅子,油头粉面,这可是给知府大人看的,要是成了,赏银三百两;要是砸了......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周大石紧紧咬着牙关,心中虽然有些不情愿,但还是果断地应承下来。他深知这个任务的重要性和艰巨性,但既然已经答应了,就必须全力以赴。
周大石带领着他的十个徒弟,来到了庄后的土窑。这里原本是一片荒芜之地,但他们要在这里创造出十二座陶窑。经过一番艰苦的努力,他们终于将土窑盘好,准备开始制作陶器。
为了确保陶器的质量,周大石特意从终南山运来了细腻的红胶泥。这种泥质地纯净,黏性强,非常适合制作陶器。然而,要将红胶泥变成可用的原料,还需要经过一系列繁琐的工序。
首先,他们要将红胶泥反复捶打,使其变得更加柔软和有韧性。然后,再掺入适量的棉絮和糯米浆,这样可以增加泥的黏性和可塑性。经过长时间的揉捏,红胶泥终于变得像发糕一样柔滑,可以用来制作陶器了。
接下来是扎骨架的环节。周大石和徒弟们用竹篾精心编织出各种形状的骨架,这些骨架将成为陶器的支撑结构。然后,他们将揉好的红胶泥包裹在骨架上,形成陶器的基本形状。
在等待陶器半干的过程中,周大石并没有闲着。他仔细观察着每一个陶器的状态,根据需要进行调整和修补。当陶器达到合适的湿度时,他们会再次包裹上一层更细的泥,以增加陶器的表面光滑度和细腻度。
最后,就是刻画眉眼衣纹的关键步骤了。周大石凭借着他多年的经验和精湛的技艺,用特制的工具在陶器上刻画出精美的图案和细节。这些图案和细节不仅让陶器更加美观,也展现了周大石独特的艺术风格。
三个月过去,草棚里堆满了半成品。有的缺胳膊,有的少腿,活像个泥人阵。徒弟们累得直不起腰,周大石却盯着其中一尊发愣——那尊罗汉袒腹而坐,肚子上的泥胎竟自己裂开条缝,露出里面裹着的半枚铜钱。
怪事。他捡起铜钱,是洪武通宝,边缘磨得发亮。再看其他泥胎,有三尊的脚心塞着碎瓷片,七尊的指缝夹着草屑,最奇的是最后一尊降龙罗汉,龙爪里卡着块带字的瓦当,长乐未央四个篆字还清晰可辨。
师父,小徒弟狗剩凑过来,这些泥胎夜里会动!
周大石骂他胡扯,可当夜他留了心。三更梆子响过,他打着手电摸进草棚,月光透过窗纸洒在泥人身上,竟真见那尊袒腹罗汉坐直了身子,肚子上的裂缝缓缓合拢,接着又躺回去,仿佛只是做了个梦。
水陆庵的老尼姑无尘正在佛前抄经,忽听得山门外喧哗。她放下笔出去看,见周大石抱着泥胎跪在地上,身后跟着一群看热闹的村民。
老尼姑,您给瞧瞧这是咋回事?周大石指着那尊自己合拢裂缝的罗汉,昨儿夜里明明......
无尘绕着泥胎转了三圈,忽然合掌道:阿弥陀佛,这是罗汉显圣。
显圣?周大石瞪圆眼睛,泥胎做的,咋会显圣?
无尘指向泥胎的眼睛:您细看,这五百尊泥胎的眼睛,可都是照着活人刻的?
周大石一愣。他雕罗汉时,确实常拉着徒弟、村民当模特,连隔壁卖茶的胖婶、村头赶车的老张头,都被他按在泥胎前比量过眉眼。
凡有血气者,皆可为佛引。无尘说,五百罗汉本就是度化众生的,您用了蓝田人的样貌,他们自然要护着这方水土。
当天夜里,万籁俱寂,蓝田的夜空被一层厚厚的乌云笼罩着,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突然间,一阵怪风袭来,吹得树叶沙沙作响,仿佛预示着一场不寻常的事情即将发生。
果然,没过多久,天空中就下起了一场奇怪的雨。这雨丝与平常的雨大不相同,它们夹杂着一股浓烈的铁锈味,打在瓦片上发出清脆的声,就像是有人在轻轻敲打小铜铃一般。
周大石被这突如其来的怪雨惊醒,他睡眼惺忪地从床上坐起来,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不安。他披上衣服,走出屋子,准备查看一下情况。
当他走到院子里时,借着微弱的月光,他惊讶地发现草棚里的那些泥胎竟然全都坐直了!它们原本是用来供奉神灵的,但此刻却像是被赋予了生命一样,五百双眼睛在黑暗中泛着幽光,直勾勾地盯着周大石,嘴里还念念有词,仿佛在诉说着什么秘密。
周大石被这诡异的场景吓得魂飞魄散,他连滚带爬地逃出院子,一路狂奔到了附近的水陆庵。水陆庵里一片漆黑,只有几盏微弱的油灯在风中摇曳,显得格外阴森。
周大石喘着粗气,脚步踉跄地走进庵堂,一眼就看到了无尘大师正站在台阶上,静静地望着东边的天空。他的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微笑,似乎对这场怪雨和那些泥胎的异动早有预料。
他们要走了。老尼姑说,去东海,渡众生。
三个月后,五百罗汉塑成。开光那日,县太爷带着文武官员来拈香,百姓挤得水陆庵门框都快挤破。可就在上完最后一柱香时,怪事发生了——所有罗汉的眼睛突然转动,嘴角微微上扬,仿佛在笑什么。
当晚,蓝田人都做了同样的梦:五百个金身罗汉踏着祥云往东南飞,到了海边却没了路。海面上掀起万丈狂澜,浪头像山一样压下来,最前面的罗汉被卷进漩涡,泥身开始剥落,露出里面的竹篾骨架。
师父!明心在梦中哭醒,罗汉们在海里!
觉明摸着他的头:那是考验。佛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他们要度化海里的众生,自然要受些苦。
现实里,水陆庵后的土窑突然塌了。周大石赶去查看,见窑里只剩一堆碎泥,却在废墟中央发现半块焦黑的木牌,上面刻着渡尽众生方得归。
要讲清五百罗汉为何要去东海,得从五百年前说起。
北宋元丰七年,终南山迎来了一位云游四方的僧人,他法号“普济”。普济和尚一路行脚至此,见蓝田一带的百姓生活困苦,饱受旱涝之灾的折磨,心中不禁涌起慈悲之情。
于是,普济决定在此地停留,为当地百姓祈福消灾。他在辋川河畔觅得一处幽静之地,建起了一座小庵,并将其命名为“水陆”,寓意着水陆空三界的众生皆可在此得到度化。
这座小庵虽然规模不大,但却十分精致。普济和尚每日在此诵经礼佛,为百姓祈福。他的善举渐渐传开,引得许多人前来参拜。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普济和尚在水陆庵中度过了许多个春秋。终于,在他圆寂之前,留下了一则偈语:“五百年后,有五百善士,自泥胎生,渡东海厄。”
这则偈语如同一个神秘的预言,让人不禁对未来充满了期待和遐想。而这座水陆庵,也因普济和尚的善举和他留下的偈语,成为了当地百姓心中的圣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