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个陶瓮。撬开盖子,里面是具蜷缩的骸骨,肋骨间挂着半截红绳,指骨上还系着另一段铜铃。骸骨旁有块残碑,勉强能辨认出陈招娣之墓。
小耳朵,奶奶来晚了。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林秋转身,看见奶奶的遗像靠在树边,相框上的玻璃映出她身后的景象——那只白兔又出现了,正蹲在坟头,前腿捂着耳朵,嘴里叼着的,正是最后一块带着红绳的指骨。
“招娣的怨气没散啊……”奶奶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飘来,轻得如同羽毛一般,却又带着沉甸甸的重量,让人不禁心头一紧。
她缓缓地说:“她一直记恨着当年没人能找全她的骨头,所以才会附身到那只山兔身上。我这一辈子省吃俭用,存了半世的钱,就是为了能买下这个陶瓮,再请人打造这只铜铃。我只希望,能让她的灵魂得到安息,让她入土为安。”
奶奶的手微微颤抖着,轻轻抚摸着林秋手中的铜铃,仿佛那是一件无比珍贵的宝物。铜铃在她的触碰下,发出清脆的声响,似乎在回应着奶奶的话语。
“现在好了,铃儿合了,骨头也齐了……”奶奶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但那笑容中却又似乎隐藏着无尽的哀伤和无奈。
白兔突然发出一声尖叫,这次不是哭,而是凄厉的哀鸣。它叼着骨头转身跑远,林秋看见它的影子在雨幕里拉得很长,像条褪色的红绳。
雨停了。林秋把招娣的骸骨小心放进陶瓮,盖上刻着陈招娣之墓的残碑。山风掠过,带来若有若无的铃铛声,清脆悦耳,像在唱一支安魂曲。
后来云栖村再没人听过哭耳兔的哭声。林秋把奶奶的老宅改成了民宿,院门口挂着两枚铜铃,风过时叮咚作响。偶尔有客人问起,她便笑着说:是镇宅的宝贝。
只有她知道,有些故事,不是铃铛镇得住的。有些牵挂,也不是骨头齐了就能放下的。
某个秋夜,林秋在整理旧物时,从檀木匣底翻出张泛黄的纸,上面是奶奶的字迹:秀兰,招娣托梦说,她不怪你了。只是那兔子......你要替我多喂些胡萝卜。
窗外,月光正好,照见院角的胡萝卜地,有只雪白的兔子正蹲在垄上,前腿捂着耳朵,圆溜溜的眼睛望着月亮。
民宿开业后,总有客人说在后山听见小孩的笑声。林秋后来发现,那其实是招娣的魂儿终于安息了——她不再哭泣,而是笑着,看着这个终于还清欠账的世界。而那只白兔,至今还住在坟场的老槐树下,偶尔叼着游客掉的糖果,前腿捂着耳朵,仿佛在说:这次,是好吃的。
民宿的铜铃从早响到晚。
林秋蹲在院角给胡萝卜地浇水,听见住客们在前台闲聊:昨晚我家娃非闹着要去后山,说听见小孩笑声,清得跟银铃似的!可不是?我们住二楼,窗户开着,那笑声忽远忽近,像在树叶子里打滚儿......
她直起腰,手背蹭了蹭额角的汗。胡萝卜苗刚冒出嫩尖,绿莹莹的,像招娣小时候扎的羊角辫。
第一个说听见笑声的是上海来的周女士。她带着五岁的女儿糖糖,入住当晚便敲开林秋的门:老板娘,能让我女儿去后山玩会儿吗?她白天说看见白兔子了,非要去喂糖。
林秋犹豫片刻,还是应了。糖糖攥着水果糖跑出去,半小时后回来时眼睛亮得像星星:阿姨!后山的兔子不吃我的糖,它蹲在我脚边,歪着脑袋笑!我听见它笑了,像我幼儿园的小美!
林秋没说话。夜里她去后山查看,在老槐树下发现半块水果糖纸,沾着兔毛。月光透过树叶漏下来,照见白兔正趴在招娣的墓碑旁,耳朵支棱着,尾巴尖轻轻晃。
第二个是写生的美院学生。男生背着画架在村里转悠,说总听见若有若无的童声,像在哼民谣。他追着声音找到后山,在歪脖子槐树下的野菊丛里坐了整下午,画纸上的娃娃笑眼弯弯,脚下卧着只捂耳朵的兔子——只是兔子的前爪,不知为何松开了。
奇怪。男生把画送给林秋,我明明听见哭声才找来的,可画着画着,那声音就成了笑。
林秋把画挂在民宿走廊。来来往往的客人驻足看,有人说像招娣,有人说像所有得到安心的小孩。
入秋的某个周末,民宿来了群大学生。领头的女孩举着摄像机,说要拍乡村怪谈。她扛着设备往后山跑,林秋不放心,远远跟着。
姐你快看!女孩突然压低声音,镜头晃向老槐树下——白兔蹲在那里,嘴里叼着颗水果糖,前爪却没捂耳朵,反而搭在身侧,像在听什么。
镜头拉近,糖纸窸窣作响。白兔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竟对着镜头歪了歪脑袋。
它在笑!女孩尖叫,兔子会笑!
林秋挤过去,看见白兔脚边的草窠里,躺着半块铜铃。是招娣的胎铃,不知何时从墓碑上脱落了。她弯腰拾起,铃身还带着体温,内侧的小字被磨得发亮:民国二十三年,陈记银楼。
当晚,林秋做了个梦。
梦里还是童年的葡萄架,奶奶坐在藤椅上纳鞋底,三奶奶端着野菊茶过来,两人都穿着年轻时的衣裳。
招娣今天托梦了。奶奶说,她说后山的野菊开得旺,糖糖给的糖甜,她再也不冷了。
那兔子呢?林秋问。
三奶奶笑:它是招娣的小尾巴呀。当年招娣总说,要养只捂耳朵的兔子,这样坏人来了,兔子一捂耳朵,她就听不见害怕了。现在她安心了,兔子也不用捂了。
梦醒时,窗外的铜铃正被风撩动,叮咚声里,混着若有若无的孩童笑声。
当冬天的第一场雪悄然飘落时,整个世界都被一层洁白的雪幕所覆盖。林秋独自一人来到了招娣的墓碑前,他手中捧着一束野菊,那是他特意在山间采摘的。
雪花纷纷扬扬地洒落在林秋的肩头和发梢,他却浑然不觉,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招娣的墓碑上。墓碑上的字迹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清晰,仿佛招娣就站在他的面前,微笑着看着他。
林秋轻轻地将野菊放在墓碑前,然后缓缓蹲下身子。这时,他注意到一只白兔正蹲在碑旁,它的身上也落满了雪花,看起来就像一团会动的棉花。白兔的眼睛红红的,它静静地看着林秋,似乎在告诉他,它也在思念着招娣。
林秋伸出手,想要摸摸白兔的头,白兔却并没有躲闪,而是乖巧地让他抚摸。林秋的手指穿过白兔柔软的毛发,感受到了它的温暖。
在白兔的脚边,摆放着一些游客们自发留下的物品。有糖果、小发卡、彩色玻璃弹珠,还有一张歪歪扭扭的画。林秋拿起那张画,仔细端详起来。
画中,一个小女孩正牵着一只兔子,她们站在一个开满野菊的山坡上,阳光洒在她们身上,显得格外温馨。林秋看着这幅画,心中涌起一股感动。他知道,这些游客们虽然不认识招娣,但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表达着对这个小女孩的思念和祝福。
林秋将画放回原处,然后站起身来。他静静地凝视着墓碑和白兔,仿佛时间都在这一刻静止了。雪花依旧纷纷扬扬地飘落着,而林秋的心中,却充满了对招娣的思念和对生活的感慨。
要过年了。林秋轻声说,明年春天,胡萝卜地该丰收了。
白兔忽然动了动耳朵,抬头望她。积雪映得它的眼睛像两颗黑葡萄,湿润,明亮。
年后,民宿来了位特殊的客人——当年的中年妇女,招娣的母亲。她头发全白了,拄着拐杖,在墓碑前哭得浑身颤抖:招娣啊,妈找了你六十年......现在你在这儿,有兔子陪着,有糖吃,妈也就放心了。
林秋扶她起来时,瞥见墓碑前的野菊丛里,多了株嫩绿的芽。
是胡萝卜苗。
后来云栖村流传着新的传说:后山的哭耳兔成了笑耳兔,专等善良的人来送糖。而民宿的铜铃,不仅镇宅,更镇住了一段未说出口的愧疚,和一份迟到了六十年的圆满。
林秋依然每天给胡萝卜地浇水。她知道,有些牵挂不会消失,只会化作春芽,在每个有笑声的夜里,悄悄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