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头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这不是中年危机那种无病呻吟的“觉得自己要死了”,也不是老年人常见的对生命流逝的淡淡忧虑。这是刻骨铭心的、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叫着“大限将至”的直觉。尤其最近这半个月,这种感觉简直像跗骨之蛆,日夜不停地啃噬着他。
老王头是个香匠,祖传的手艺。在这个科技飞速发展,连寺庙都开始用电子香烛的年代,他固执地守着祖上传下来的三间瓦房,一间做卧室,一间堆放原料,还有一间,是他神圣不可侵犯的制香作坊。空气中永远弥漫着檀木、沉水香、龙涎香以及各种他独家调配的神秘香料的混合气味,浓得化不开,外人进来往往被呛得涕泪横流,他却甘之如饴。
他的香,据说有灵性。求子嗣的妇人买了他的“百子千孙香”,果然或多或少都能得偿所愿;生意失败的男人求了他的“枯木逢春香”,隔天竟真的接到一笔救命的外贸订单;就连镇上最凶的那条疯狗,在闻了他特制的“安魂息怒香”后,也变得温顺乖巧,趴在他脚边像个听话的孩子。老王头的香,似乎真的能沟通阴阳,影响运势。
可现在,他自己却好像被厄运缠上了。
起因是一笔奇怪的生意。
半个多月前,一个穿着黑色雨衣、浑身湿漉漉的男人闯进了他的作坊。那人脸色惨白,像刚从棺材里爬出来,雨水顺着他低垂的帽檐滴落,在地上积起一小滩水洼,散发着一股铁锈般的腥气。
“我要……三长两短的香。”男人的声音嘶哑,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
老王头当时正拿着一把细如发丝的香签,蘸取着秘制的粘粉,动作优雅而专注。听到这话,他握着香签的手猛地一抖,一滴粘稠的浆糊不偏不倚地滴落在他那双穿了三十多年的千层底布鞋上。
“啥?”老王头眯起浑浊的老眼,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三长两短的香?他做了几十年的香,奇形怪状、功效各异的香见过不少,唯独没听说过“三长两短”的香。香,讲究的是匀称、和谐、长久燃烧,象征着平安、顺遂、福寿绵长。三长两短,那不是明摆着咒人吗?这生意,邪门。
黑衣男人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非金非玉的黑匣子,“当当”一声放在满是香灰和木屑的地上。匣子打开,里面躺着一叠叠黄澄澄的纸符,符纸上用朱砂画着歪歪扭扭、却又透着无尽诡异的图案,看得老王头心头发毛。
“价钱,随便开。”男人的声音依旧嘶哑,“但我只要‘三长两短’的香。一千支。”
老王头咽了口唾沫。那黑匣子里的符纸,他认得,是失传已久的“招魂引”!据说能引来方圆百里的孤魂野鬼,任由符主差遣。拿这么邪门的东西当订金,这生意绝对不能接。他干咳两声,摆摆手:“客官,您看我这小店,做点吉庆祥和的香还行,这种……恕难从命。”
“你确定?”男人缓缓抬起头,帽檐下露出一双眼睛。那不是人的眼睛!老王头敢发誓,他看到了眼白里没有瞳孔,只有两个深不见底的漩涡,仿佛能将人的灵魂都吸进去。“人怕三长两短。你不怕吗?”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劈在老王头头上。他浑身一激灵,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了。是啊,人怕三长两短,这是刻在他骨子里的忌讳。可这男人怎么会知道?难道……
“我……我考虑考虑。”老王头强作镇定,心里却已经乱成一团麻。
黑衣男人冷笑一声,也不再多说,拎起地上的黑匣子,又像幽灵一样消失在雨幕中。只留下满室的阴冷和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词——“三长两短”。
从那天起,老王头就觉得不对劲了。
先是作坊里的老鼠突然死绝了。那些平日里偷吃香粉、咬坏香签的肥硕老鼠,一夜之间仿佛被什么东西吸干了精气神,一个个翻着白肚皮,瘫软在墙角,眼睛瞪得溜圆,死状凄惨。
接着是他养的那只老鹦鹉,学舌最灵光的一只,突然开始整天念叨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两短一长,两短一长,香断人亡,香断人亡……”声音凄厉,听得老王头皮发麻。他试着用朱砂给鹦鹉点睛,按照祖传秘法驱邪,可那鹦鹉只是歪着头,依旧执着地重复着那句谶语。
然后是他自己。身体明明没啥大病,可总是无缘无故地感到疲惫不堪,精神萎靡。夜里睡觉也不安稳,老梦见自己身处一片浓雾弥漫的荒野,雾气中传来阵阵若有若无的哭声和呜咽。更可怕的是,他好几次在半夜惊醒,发现床头不知何时多了一截烧剩下的香,总是“两短一长”的形状!
这绝对是那个黑衣男人搞的鬼!老王头越来越肯定。那“三长两短”的香,根本就是个幌子,真正的目的,恐怕是想用“两短一长”的诅咒来要他的命!人怕三长两短,香怕两短一长。这两句话在他脑子里盘旋不去,像魔咒一样折磨着他。
他试图忘记,试图正常生活。他照常起床,照常点燃炉灶烧水,照常研磨香料。可每当他拿起香签,准备制作一批新的“吉祥如意香”时,手就会不受控制地颤抖。
“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一天清晨,看着镜子里自己憔悴不堪、眼窝深陷的面容,老王头猛地一拍桌子。他决定,必须做点什么来破解这个诅咒。他想起了祖上传下的另一句话:“以毒攻毒,香来香往。”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里闪过一丝决绝。既然对方送来了“两短一长”的预告,那他就亲手做一批真正的“三长两短”香出来!不是为了满足什么邪念,而是要用这种极端的、逆反的方式,或许能打破那个恶毒的诅咒循环!
这是一个疯狂的决定。制“三长两短”香,违背祖训,亵渎神明,搞不好会招来天谴。但老王头已经没有退路了。他感觉自己就像站在悬崖边上,身后是万丈深渊。
他从最隐秘的夹层里,取出了一份早已泛黄的、用油纸包裹的秘方。那是他爷爷的爷爷传下来的,上面记载着一些早已被世人遗忘、甚至不敢提及的“禁忌之香”。其中第一行,就是“三长两短,逆天改命”。
老王头的手颤抖着,打开了那份秘方。一段尘封的、充满危险气息的往事,即将重见天日。而他不知道的是,他这一步踏出,不仅是为了自救,更是将整个镇子,都拖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由香火引发的诡异风暴之中。
自从决定制作“三长两短”香,老王头的生活反而变得更加诡异和忙碌。
他把自己关在作坊里,足不出户。窗户用厚厚的黑布蒙住,门闩也加了两道。白天点起特制的油灯,灯光昏黄摇曳,将他佝偻的身影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拉扯成各种奇形怪状的怪物。
作坊里,原本弥漫着平和香气的地方,开始充斥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气味。那是檀木燃烧后的焦灼、龙涎香的甜腻、以及某种不知名草药散发出的刺鼻味道。老王头按照秘方上的记载,选用了最阴柔的木材——千年阴沉木的碎屑,最诡异的引芯——来自废弃古墓中浸泡过尸油的灯芯草,最霸道的辅料——碾碎的尸蟞粉(当然,他用的是秘法养殖、毒性被中和但仍保留其阴性的特殊品种)。
他的动作不再像以前那样优雅从容,反而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急迫。每一次研磨,都像是在捣碎某种无形的东西;每一次调和,都像是在与黑暗的力量谈判;每一次将香签插入那粘稠得如同活物的浆糊时,都感觉像是插入了自己的心脏。
“三长……两短……”他喃喃自语,像是在念诵咒语,又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他做了整整一千支香。这些香,和他平时做的截然不同。它们看起来黯淡无光,甚至有些微微发黑。长度也参差不齐,正好是“三长两短”——三支比普通香长约一寸,两支则短了半寸。点燃时,冒出的烟不是袅袅青烟,而是带着一股子腥臭味的、几乎凝成实质的黑灰色烟雾。气味更是难闻,像是腐烂的尸体混合着劣质的劣质檀香。
老王头看着这些“邪物”,心里却隐隐升起一丝希望。祖上传言,“三长两短”香并非完全是诅咒,它更像是一种极端的“平衡术”,一种与死神讨价还价的筹码。它能带来巨大的危险,也能在特定情况下,驱散更凶厉的诅咒。
他将这批“三长两短”香小心翼翼地封存在一个特制的、刻满了镇邪符文的陶瓮里。然后,他开始准备应对那个可能随时会来的“两短一长”的最终审判。
他将家里所有的门窗都贴上了他亲手绘制的“八卦镇煞符”,在客厅中央供奉了一尊从庙里请来的、据说十分灵验的护法金刚像,每天早晚三炷香,虔诚跪拜。他还找出爷爷留下的一个罗盘,时刻关注着屋内的风水气场变化。
然而,怪事并没有停止,反而愈演愈烈。
镇上的狗开始集体狂吠,到了夜里更是撕心裂肺,仿佛看到了什么恐怖的景象。但奇怪的是,它们从不冲着老王头的屋子叫,反而像是害怕接近这里,只是在镇子外围徘徊哀嚎。
接着是镇上的井水。几口主要的水井开始散发出淡淡的腥味,水质也变得有些浑浊。有人喝了之后,上吐下泻,去看郎中,郎中也查不出病因,只说是中了邪祟。
镇上开始流传各种版本的谣言。有人说老王头得罪了河神爷,因为他年轻时曾偷偷用河底的淤泥做过一批“阴香”;有人说老王头的祖上是盗墓贼,挖了不该挖的坟,现在冤魂索命来了;更有甚者,直接将矛头指向了老王头拒绝的那笔“三长两短”生意,说他是惹上了惹不起的存在。
恐慌像瘟疫一样在小镇蔓延。人们看老王头的目光,也从最初的尊敬(毕竟他的香很灵验),变成了恐惧和疏远。孩子们被大人叮嘱,路过老王头的屋子要绕着走,更不许靠近。送快递的、收废品的,也都不再踏足这条死寂的小巷。
老王头成了全镇公敌,一个行走的灾星。
但他毫不在意。他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他能感觉到,那股无形的恶意,正在不断凝聚,像一张巨大的网,慢慢向他收拢。作坊里的黑气越来越浓,甚至开始凝聚成模糊的影子,在角落里蠢蠢欲动。夜深人静时,他能清晰地听到窃窃私语,像是无数冤魂在讨论着他的命运。
“两短一长……两短一长……”鹦鹉的诅咒还在继续,只不过这一次,那声音仿佛就在他的耳边响起。
终于,在一个电闪雷鸣、暴雨倾盆的夜晚,诅咒降临了。
当时,老王头正坐在作坊中央,面前摆放着那个装着“三长两短”香的陶瓮。他刚刚完成最后一次祭拜仪式,身心俱疲,但眼神却异常明亮。他知道,决战的时刻到了。
“来吧!”他低吼一声,声音在狂风暴雨中显得微不足道,“我老王头活了大半辈子,不怕死!但想让我死得不明不白,没门!”
话音刚落,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空,瞬间照亮了整个作坊。借着那短暂的光亮,老王头看到,无数扭曲的、半透明的黑影,正从墙壁的缝隙、窗户的孔洞、甚至天花板的瓦片间渗透进来!它们发出尖锐的、如同指甲刮擦玻璃的噪音,充满了怨毒和饥渴。
与此同时,他放在桌上的那支用来计时的香,突然无风自动,“啪”地一声,从中折断!断口处,赫然是“两短一长”!
“不好!”老王头心中警铃大作。黑衣男人的诅咒,竟然提前发动了!
黑影们发出一阵兴奋的嘶鸣,如同潮水般向老王头涌来。它们的目标很明确——吞噬他的灵魂!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老王头猛地抓起桌上的那个陶瓮,拧开盖子,用尽全身力气,将里面所有的“三长两短”香尽数撒向空中!
“以我残命,逆天改命!邪不侵正,香火永存!”
他嘶吼着,将自己最后的力气和精神力,全部灌注到这最后的仪式中。
一千支“三长两短”香,如同黑色的蝴蝶,在空中飞舞、旋转。它们散发出的黑灰色烟雾,在接触到那些黑影的瞬间,竟然像是遇到了克星,发出了“滋滋”的声响,如同滚油泼在雪地上!
那些原本气势汹汹的黑影,被这诡异的烟雾一冲,顿时发出凄厉的惨叫,纷纷后退、消散!黑灰色的烟雾如同有生命一般,缠绕着它们,一点点将它们吞噬、湮灭。
老王头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他赌对了!祖上传下来的“以毒攻毒”之法,真的奏效了!“三长两短”香的霸道力量,暂时压制住了“两短一长”的诅咒!
然而,他知道,这只是暂时的。香已经燃尽,黑影虽然暂时被驱散,但诅咒的根源并未消除。而且,“三长两短”香的反噬力量也开始显现。
他的视线开始模糊,耳朵里充满了嗡嗡的轰鸣声。他感觉自己的生命力正在飞速流逝,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快速抽走一样。更可怕的是,他闻到了一股浓郁的、甜腻的香气,那是……他自己的血肉在燃烧的味道?
他低头一看,只见自己接触过陶瓮和香灰的手臂上,皮肤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溃烂!“三长两短”香在驱散外邪的同时,也在疯狂地侵蚀着他自身的阳气和生机!
“呵呵……”一个冰冷的声音,仿佛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你以为,这样就能逃出我的手掌心吗?太天真了……”
是那个黑衣男人的声音!不,比那更阴冷,更邪恶!这声音仿佛来自九幽地狱!
老王头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在他晕过去之前,他最后看到的,是作坊角落里,那支被他用来计时的、已经燃尽的香灰。那香灰的形状,似乎……悄悄地发生了一点变化。不再仅仅是“两短一长”,而是在那两短之上,似乎又诡异地延伸出了一点点……第三段?短得几乎看不见,若有若无。
老王头死了。
镇上的人都这么说。
虽然没有人敢去他的屋子确认,但连续几天几夜,老王头屋子里的灯都没灭过,黑气缭绕,鬼气森森,还时不时传出奇怪的声响,任谁看了都知道里面肯定不是活人该待的地方。
他的儿子小宝,一个在县城工作、很少回家的年轻人,接到邻居们的通风报信后,匆匆赶了回来。隔着远远的院墙,他看到老父亲那熟悉的瓦屋像一座孤坟般矗立在夜色中,阴气逼人。他不敢靠近,只是在镇口找了个相熟的、胆子大的老人打听情况。
“死咯,肯定是死咯!”老人叹着气,摇头道,“造孽啊!你说他一个做香的,怎么就……唉,听说前几天晚上,他家房顶上冒黑烟,还有恶臭,像是什么东西烧焦了似的。第二天,屋里就彻底没动静了。现在啊,他那屋子,晚上连野猫都不敢靠近!”
小宝不信邪,或者说,他不相信自己那个倔强了一辈子的父亲会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他壮着胆子,趁着夜深人静,偷偷翻进了自家院子。
院子里一片死寂,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腐败和焦糊混合的气味。正屋的门窗紧闭,但门缝里却透出微弱的、摇曳的光芒,不是灯光,而是一种惨绿色的、鬼火般的颜色。
小宝深吸一口气,推开了虚掩的房门。
一股更浓烈的、令人作呕的气味扑面而来,差点把他熏晕过去。他强忍不适,走进屋子。
眼前的一幕让他终生难忘。
作坊中央,老王头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早已没了气息。他的脸上凝固着极度痛苦和惊恐的表情,皮肤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黑色,多处已经溃烂流脓。他的手边,散落着一些黑色的灰烬和几段奇形怪状的香头。
整个屋子,包括墙壁、天花板、地板,甚至家具上,都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如同蛛网般的黑色粉末。空气中漂浮着肉眼可见的、细小的黑色颗粒,随着空气流动缓缓旋转。
而在屋子正中央,原本摆放陶瓮的地方,地面上留下一个焦黑的人形印记!印记周围的地板,已经被高温灼得微微融化、变形!
“爹!”小宝悲呼一声,冲了过去。他不敢去碰触父亲已经冰冷的尸体,只是呆呆地看着那诡异的现场。
突然,他的目光被墙角的一个东西吸引了。那是一个翻倒在地的香炉,里面还插着几支没有燃尽的香。那香……形状十分古怪,正是“三长两短”!但是,此刻,这些燃尽的香灰,堆积起来的形状,却让小宝头皮发麻。
那哪里是简单的香灰?它们凝结成了一种奇特的图案——一个巨大的、由无数香灰组成的“香”字!这个“香”字笔画奇特,扭曲盘旋,散发着淡淡的、邪异的红光!
而在那个巨大的“香”字旁边,还散落着一些零星的香灰,仔细看去,赫然组成了两个小字——“两短一长”!
小宝的心脏狂跳起来。他虽然不懂什么玄学,但也听过“人怕三长两短,香怕两短一长”的说法。难道父亲的死,真的和这些香有关?
他隐约想起了镇上流传的那些关于父亲拒绝神秘订单的传闻。难道……那个黑衣男人真的回来报复了?
就在这时,窗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是小宝的舅舅,带着几个胆大的村民来了。
“小宝!里面危险,快出来!”舅舅在门外喊道。
小宝如梦初醒,他知道自己留在这里也帮不上忙,反而可能遭遇不测。他最后看了一眼屋内那诡异的景象,尤其是那个由香灰组成的巨大“香”字,心中充满了恐惧和疑惑。他踉跄着跑出屋子,跟着舅舅他们离开了这个如同鬼蜮般的家。
第二天,老王头的死讯就传遍了整个小镇。官方来人调查,初步定论是“突发性恶疾猝死”,对于屋内的诡异景象,则解释为“长期焚烧劣质香料导致的空气污染和意外火灾隐患”。他们封锁了现场,进行了一些常规的清理和消毒。
但对于镇上的居民来说,老王头的死,绝对不是意外那么简单。那个关于“三长两短”和“两短一长”的诅咒传说,再次被提起,并且被描绘得更加神乎其神。
老王头那栋被封锁的屋子,成了镇上的禁地。没人敢靠近,甚至连路过都要加快脚步,生怕沾染上什么不祥之气。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就在老王头头七的那天晚上,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先是镇东头的一户人家,夜里突然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那香味不浓,但极具穿透力,闻之让人头脑发昏,产生幻觉。睡着的人开始做噩梦,梦见自己被无数黑影纠缠,窒息而死。没睡着的人则变得狂躁不安,甚至出现了短暂的失忆。
紧接着,镇西头的一家小卖部,半夜突然起火。火势不大,很快被扑灭。但奇怪的是,纵火者竟然是店里养的一条老狗!那条平时温顺的老狗,眼睛通红,疯了一样扑向货架上的煤油灯,将自己烧得面目全非。人们在灰烬中,竟然发现了几缕黑色的、带着奇异香味的灰烬。
然后,是镇中心的那个老戏台。戏台上空无一人,但每到午夜,就会传来隐约的锣鼓声和唱腔。起初声音很小,后来越来越大,甚至清晰得能分辨出唱的是哪出戏。更吓人的是,戏台上空,竟然真的浮现出淡淡的、模糊的人影,穿着古代的戏服,在咿咿呀呀地表演着。有人壮着胆子偷偷看了一眼,据说看到的竟然是老王头年轻时的模样!
一时间,小镇上人心惶惶,各种灵异事件层出不穷。所有人都把矛头指向了老王头,认为是他的死带来了不祥,是他的“邪术”引发了这场灾难。
恐慌之下,一些人开始自发地组织起来,想要“安抚”老王头的“怨灵”。他们在老王头家门口摆上供品,烧纸钱,嘴里念念有词,祈求他安息。但这些都无济于事,灵异事件反而愈演愈烈。
还有人提议,应该放火烧了老王头的屋子,连同里面的“邪物”一起烧掉,才能斩草除根。这个提议得到了不少人的附和。一群被恐惧冲昏头脑的年轻人,趁着夜色,拿着火把和汽油,气势汹汹地朝着老王头的屋子冲去。
就在他们准备动手的时候,异变突生!
一股从未有过的、极其浓郁、极其霸道的香气,突然从老王头的屋子里弥漫开来!这香气不再是之前那种阴森诡异的甜腻,而是一种充满了生命气息、仿佛能涤荡一切污秽和恐惧的神圣芬芳!
香气所过之处,那些原本张牙舞爪的黑影瞬间消散,空气中弥漫的腐败气息一扫而空。那些受到影响的村民,如同大梦初醒,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冲在最前面的几个年轻人,被这突如其来的香气一冲,只觉得头脑清明,之前的幻觉和狂躁全都消失了。他们看着自己手中的火把,又看了看那栋散发着柔和光芒(是的,柔和的光芒!)的屋子,一时竟愣在了原地。
更让他们震惊的是,老王头那扇紧闭了多日的房门,突然“吱呀”一声,自己打开了。
一个佝偻的、瘦小的身影,颤颤巍巍地走了出来。
是老王头!
所有人都惊呆了,揉着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
老王头确实出来了。但他看起来和前几天判若两人。他脸上的青黑色褪去了,溃烂的皮肤也奇迹般地愈合了,虽然依旧苍白消瘦,但眼神却异常明亮,甚至带着一丝……神圣的光辉?
他穿着一身干净的、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寿衣,手里拄着一根乌木拐杖。他一步步走出房门,站在院子中央,目光平静地扫过面前惊疑不定的众人。
没有人敢说话。空气中弥漫着那股神圣而威严的香气,压得人喘不过气。
老王头开口了,声音不再嘶哑,而是清晰、洪亮,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都散了吧。”
仅仅四个字,却仿佛蕴含着某种奇异的力量。那些原本群情激奋的年轻人,此刻竟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呆呆地站在原地,不敢再上前一步。
“此地……事了。”老王头顿了顿,目光投向远方,“香火……未绝。”
说完,他不再理会众人,转身慢慢地走回屋内,仿佛只是一个普通的老人回到了自己的家。
人群就这样呆立了很久,直到那扇房门再次关上,才仿佛被解除了诅咒,嗡的一声四散而去。但关于老王头“死而复生”、以及那晚出现的“神圣香气”的传闻,却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遍了小镇的每一个角落。
第二天,再也没有人敢靠近老王头的屋子,哪怕是最胆大的人。他们宁愿相信,老王头已经被什么东西“替代”了,或者,他变成了某种更加强大的存在。
而小镇上那些持续不断的灵异事件,也莫名其妙地停止了。夜晚重新恢复了宁静,空气中那股令人不安的气息也消失了。仿佛之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噩梦。
但是,经历过那晚的人都知道,这不是梦。
老王头还活着,或者说,以某种奇特的方式“活着”。而他和他那些诡异的香,似乎正在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影响着整个小镇,甚至……更广阔的世界。
因为就在几天后,一个来自省城的大商人,慕名来到了这个偏僻的小镇。他点名要找老王头,说要购买他亲手制作的“三长两短”香。
理由是:他的一个竞争对手,最近运气爆棚,抢走了他好几个大项目。他听闻了老王头的故事,相信老王头的“邪门”香,能够给他带来“好运”,至少,能让他的对手倒霉。
老王头接见了他。
没有人知道他们谈了什么。只知道商人离开的时候,脸色苍白,神情激动,付给了老王头一笔天文数字的定金,并且千叮万嘱,一定要尽快做出更多的“三长两短”香。
从那天起,老王头的作坊又开始冒出了炊烟。但这一次,飘散出来的香气,不再是纯粹的阴森或神圣,而是一种更加复杂、更加难以形容的味道。有人说那是财富的气息,有人说那是权力的味道,还有人说,那是……命运的味道。
老王头不再避世。他开始接受一些特定的客人。这些人大多身份不凡,带着各种各样的目的而来。有人想求财,有人想求权,有人想求长生,也有人,像那个商人一样,想求“厄运”降临到别人头上。
老王头来者不拒。他用那些“禁忌之香”,操控着无形的力量,影响着人们的命运。每一次制香,都像是在进行一场危险的交易。他收取高昂的报酬,也承受着巨大的反噬。他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虚弱,但他的眼神却越来越深邃,仿佛能洞察人心,看透生死。
“人怕三长两短,香怕两短一长……”他常常在深夜独自呢喃,“但这世上,哪有绝对的忌讳?哪有永恒的法则?香,本就是沟通阴阳之物……既然都是玩弄命运……为何我不能……成为执棋之人?”
没有人知道他最终的目的是什么。也许是复仇,也许是对命运的不甘,也许,他只是想看看,当香火的力量被推向极致时,会发生怎样可怕而有趣的事情。
小镇,这座原本宁静祥和的地方,因为老王头和他那些诡异的香,正在悄然发生着改变。香火,不仅仅是祭祀用的贡品,它正在变成一种武器,一种筹码,一种……掌控命运的途径。
而“三长两短”和“两短一长”的传说,也早已超越了最初的迷信,变成了一种禁忌的知识,一种力量的象征,在暗流涌动中,悄然燎原。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又是半年过去。
当初那个阴郁、死寂的小镇,如今已经完全变了模样。
表面上看,它似乎恢复了往日的平静。青石板路依旧光滑,两旁的房屋依旧古朴。镇上的居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平凡的生活。
但如果你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许多微妙的变化。
首先是人的眼神。镇上的人们,眼神里多了些什么。或许是焦虑,或许是贪婪,或许是某种隐秘的期望。他们走路的时候,会不自觉地避开某些特定的路口;与人交谈时,会下意识地竖起耳朵,打听各种小道消息。邻里之间的关系,也变得有些微妙。表面上客气,背地里却可能因为一点小事就互相猜忌。因为大家都知道,如今在这个镇上,想要得到什么,或者摆脱什么,似乎都能找到门路,但也可能付出意想不到的代价。
其次是镇上的经济。不知从何时起,一些外乡人开始频繁地出现在小镇上。他们开着豪车,穿着考究,入住镇上唯一的那家小旅馆,然后便销声匿迹。但很快,镇上就冒出了一些新的店铺。有经营各种“古玩”、“字画”的,有开设“私人会所”、“养生馆”的,还有一些……名字取得很隐晦的“咨询公司”。这些店铺的老板,大多是外乡人,或者是一些突然发了家的本地人。他们的生意似乎都做得风生水起,但具体做什么,外人无从得知。小镇的物价开始上涨,尤其是与“香”相关的材料,价格更是翻了好几倍。
最大的变化,还是源于老王头。
自从那晚“死而复生”,并展现出惊人的力量后,老王头就不再刻意隐藏自己。他的作坊不再遮遮掩掩,虽然依旧大门紧闭,但明眼人都能看出,里面有灯火,有人影晃动。偶尔,会有神秘的客人进出,穿着打扮各异,但都显得颇为低调和谨慎。
老王头本人,也变得“和蔼可亲”了许多。他不再像以前那样避人耳目,有时甚至会在傍晚时分,拄着拐杖,在镇口的老槐树下坐坐,和相熟的街坊聊聊天。
只是,他聊天的内容,却让人大跌眼镜。
“老李啊,听说你家小子最近学习不好,考试总不及格?”他会拍着大腿,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是不是家里的风水有问题?我给你看一看?不收钱,就图个乐呵。”
“张家婶子,你家那口子最近是不是总在外面喝酒赌博,不管家了?唉,男人啊,心野了难收。我这儿有种特制的香,点燃了放在家里,保证让他……嗯,浪子回头。”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闪烁,笑容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
起初,大家对他这种近乎“招摇撞骗”的行为还很警惕,甚至有些反感。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一些“神奇”的效果开始显现。
比如说,那个被老王头“指点风水”的老李家的儿子,不知为何,突然就变得刻苦起来,成绩突飞猛进,还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老李逢人便夸老王头是“活神仙”。
又比如说,张家婶子那个混日子的丈夫,在老王头“送香”之后,有一天突然痛哭流涕,跪在老婆面前忏悔,发誓要改过自新,找了个正经工作,踏实干活。张家婶子感动得热泪盈眶,直说老王头是“救苦救难的菩萨”。
类似的例子越来越多。虽然老王头从不承认自己用了什么“邪术”,总是把功劳归结于“祖上传下来的小偏方”、“调整了一下家具摆放”、“或者是那香只是心理作用,让人心情舒畅,自然做事就顺了”之类云淡风轻的说法,但镇上的人们,特别是那些得到了“好处”的人,却越来越相信,老王头确实有“通神”的本事。
他的作坊,俨然成了一个圣地。虽然没有公开营业,但“有求必应”的名声已经悄悄传开。想要寻求帮助的人,会通过各种隐晦的方式,比如托老李、张家婶子这样的“中间人”递话,送上丰厚的“诚意金”,然后等待老王头的“接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