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的吉林市,秋意已浸透了这座北国江城的每一寸肌理。松花江面泛起细碎的鳞光,将两岸的化工厂区烟囱与老式红砖楼映照得忽明忽暗。彼时的江城虽已不复建国初期重点工程聚集地的辉煌,但若沿着长吉南线公路向西行驶,过了冯家屯的路口,仍能感受到这座工业城市残存的硬朗气息,直到那座突兀出现的别墅撞入视野,将沿途的市井烟火硬生生切断。
从冯家屯向北拐入县级公路,三公里路程转瞬即至。公路东北侧的欢喜岭下,一座依山而建的三层小楼如巨兽般盘踞在山坳中,足足一万多平方米的占地面积,在周边低矮的农房与碎石场映衬下显得格外扎眼。砖石垒砌的围墙足有两米多高,墙面被水泥仔细抹平,顶端隐约可见插着的碎玻璃碴,在秋日阳光下闪着冷光。两扇漆黑的铸铁大门像两只闭合的巨兽之眼,门环上的铜绿被擦拭得干干净净,却始终昼夜紧闭,只有门柱上监控摄像头的红外灯,在夜间会规律地闪烁着红点,如同窥视外界的瞳孔。
附近的村民路过时总会下意识加快脚步,即便大白天也不敢过多张望。他们都知道这座别墅的主人是王丽,却没人说得清这位王老板到底靠什么营生。有人说他是做废品回收发家的,有人说他父亲是市里的老干部,还有人见过他开着黑色桑塔纳进出,车窗外偶尔会露出染着红指甲的女人手臂。更让人心生畏惧的是大门旁那间常年亮灯的门卫室,日夜都有穿着黑色夹克的壮汉值守,两只半人高的大狼狗被铁链拴在廊下,猩红的舌头舔着獠牙,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嘶吼,将任何试图靠近的好奇目光都逼退回去。
那地方邪性得很。住在三公里外欢喜岭村的老周总这样告诫后生,除了王老板的车能走正门,旁人都得钻旁边的小偏门,进去就没个准点出来。有回我半夜拉柴火经过,看见里头飘出烟,不是做饭的柴火味,是股子说不出的怪香。老周的话并非空穴来风,这座被当地人称为黑门别墅的建筑,确实藏着吉林市最大的秘密,一个以别墅为核心,辐射全市的贩毒网络正在这里悄然运转。
别墅的主人王丽,此时正坐在二楼客厅的真皮沙发上,指尖夹着一支点燃的香烟,烟雾缭绕中,他那张曾经英气的脸显得有些浮肿。1986年从部队复员时,他还是个腰杆笔直的青年,在市粮食局当司机的两年里,每天把解放牌卡车擦得锃亮,后来调去物资回收公司当工人,扛着废铁也从不叫苦。真正让他改变命运的,是1990年代初承包旧物收购站的决定。靠着改革开放的政策红利,加上父亲这位退休老干部的人脉加持,他硬生生把收废品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几年间就赚得盆满钵满,这座别墅便是他鼎盛时期的象征。
别墅内部的奢华与外墙的森严形成了鲜明对比。客厅里铺着进口的波斯地毯,墙上挂着仿制的《清明上河图》,真皮沙发围绕着的大理石茶几上,放着最新款的摩托罗拉手机和一摞用橡皮筋捆着的现金。王丽的目光扫过茶几上的账本,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账本上的数字依然可观,但他知道,支撑这一切的早已不是当年的废品生意。
楼梯上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孙红梅端着一杯泡好的参茶走了下来。这位比王丽大三岁的女人穿着真丝睡袍,眼角带着几分精明的笑意。作为西关粮库的下岗女工,她在王丽离婚后不久便走进了他的生活。两人虽未领证,却早已以夫妻名义同居,孙红梅不仅打理着别墅的日常,更成了王丽最信任的生意伙伴。她将参茶放在王丽手边,轻声说:下午那几个要货的,我让老陈在偏门盯着了,都是熟客,没问题。
王丽接过茶杯,指尖不经意地碰到孙红梅的手。这个女人比他历任伴侣都更懂他的心思,尤其是在两年前他彻底停掉废品收购站,转而做起独门生意之后。没人知道王丽的生意究竟是什么,只看到他的行踪越来越诡秘,白天大多闭门不出,夜晚却常有各色人等借着夜色掩护进出别墅。有熟客见过他在客厅里给人递小药瓶,接过钱时眼神里的警惕比当年收废品时锐利了十倍。
王丽呷了口参茶,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压不住心底隐隐的烦躁。他知道自己走的是钢丝,尤其是最近半年,的需求量越来越大,找上门的人也越来越杂,难免会出纰漏。他起身走到窗边,撩开厚重的天鹅绒窗帘一角,透过防弹玻璃看向院外的公路。远处的加油站里,几个穿着工装的工人正在给拖拉机加油,阳光照在他们沾满油污的脸上,透着一股踏实的烟火气。王丽的眼神暗了暗,他多久没那样踏实过了?
此时的龙潭公安分局刑警大队,大队长江国清正对着桌上的报案记录皱眉头。办公室的窗户敞开着,秋风卷着窗外的落叶飘进来,落在积满灰尘的暖气片上。1998年的公安基层单位条件还很简陋,墙面因为返潮有些发黄,墙上挂着的严厉打击刑事犯罪标语却依旧鲜红。江国清刚接待完一位被偷了自行车的老人,正准备起身倒水,桌上的红色座机突然急促地响了起来,铃声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格外刺耳。
江大队,我是汉阳派出所郭玉海!电话那头的声音压得很低,却难掩急促,有重大线索,吉林市藏着一个大毒窝,涉及上百人,据点就在西郊的一座别墅里!
江国清端着水杯的手猛地一顿,热水溅在手背上也没察觉。贩毒案在当时的吉林市并不少见,但涉及上百人的团伙和固定据点,却是他从警十几年从未遇到过的。他立刻严肃起来,走到门口关上办公室门,压低声音问:情报可靠吗?具体位置在哪?
绝对可靠,线人跟了三个多月了!郭玉海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据点在西郊欢喜岭下的一座私人别墅,具体情况还不清楚,但线人确认里面每天都有毒品交易,形成了完整的链条。案情太大,我们派出所扛不住,得请大队支援!
挂掉电话,江国清的后背已经渗出了一层冷汗。他太清楚这样的案件意味着什么,上百人的贩毒网络,背后必然牵扯着复杂的关系,甚至可能有保护伞。他没有丝毫犹豫,抓起刚倒好的水杯灌了一口,转身就往主管刑侦的副局长尚涛的办公室跑。
尚涛正在批阅文件,看到江国清火急火燎的样子,便知道出了大事。这位从基层派出所一步步干上来的副局长,脸上总是带着几分不苟言笑的严肃,听完江国清的汇报后,他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沉默了足足半分钟。办公室里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明天一早,你和教导员祖国辉跟我去汉阳派出所。尚涛终于开口,声音沉稳有力,在没摸清情况之前,不许声张,更不能打草惊蛇。这种规模的贩毒团伙,肯定有严密的反侦察手段,我们一步都不能错。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尚涛就带着江国清和祖国辉坐上了局里的北京212吉普车。车窗外的吉林市还未完全苏醒,早市上的摊贩刚刚支起摊子,冒着热气的豆腐脑摊位前已经排起了长队。吉普车穿过热闹的市区,朝着西郊驶去,越往外走,行人越少,路边的建筑也从楼房变成了低矮的平房,最后融入一片农田。
汉阳派出所位于城乡结合部,一栋两层的小楼,院子里停着几辆老式的长江750摩托车。所长郭玉海早已在门口等候,看到吉普车停下,立刻迎了上来,把三人领进了会议室。会议室里光线昏暗,墙上挂着一张简易的吉林市西郊地图,郭玉海指着地图上用红圈标出的位置说:就在这里,欢喜岭下,房主叫王丽。他顿了顿,补充道,这个王丽不简单,父亲是市里的退休老干部,自己早年做废品生意发家,社会关系很复杂。
郭玉海打开一个档案袋,取出几张照片和一份笔录:线人是我们发展的特情,以前也是混社会的,三个月前偶然发现有人在王丽的别墅里交易毒品。他摸清了大概情况,这个团伙已经秘密交易半年多了,每天都有不同的人去拿货,有市区的小混混,也有周边县城的瘾君子。但具体交易的是什么毒品、货源在哪、有多少核心成员,这些还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