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金兜山,西行之路复归平旷。然而,师徒三人心中却并未感到多少轻松。金兜洞内老君临凡的浩渺道韵犹在眼前,那金刚琢划定界限的无上伟力与青牛迷失本心的警示,如同沉甸甸的磬石,压在各自心头,引人深思。
尤其陈默,对老君那句“寂灭非空,空能生有”的提点反复咀嚼,识海中溟泉珠与琉璃心灯的光华在感悟中似乎愈发交融难分,那面“心镜”也愈加明澈,映照自身道途,亦隐隐感应着外界气机的微妙变化。
如此行得十数日,前方地势渐缓,出现大片平原沃野。时值暮春,田野间禾苗青翠,阡陌交通,偶见农夫劳作,炊烟袅袅,一派祥和安宁景象。这与之前所历的险山恶水截然不同,仿佛终于踏入了人间乐土。
然而,玄奘眉宇间却不见喜色,反而微微蹙起。他手持锡杖,驻足远眺,缓声道:“此地祥和过甚,竟无一丝杂音纷扰,空气中也无寻常乡野应有的草木腐败、牲畜气息……静得有些异常。”
孙悟空闻言,火眼金睛开阖,金光扫过田野村落,也察觉到了不对:“师父说的是!那些田里干活的,路上行走的,看着与常人无异,但动作步伐太过齐整,脸上都挂着差不多的笑,眼神也缺了点活气,跟牵线木偶似的!”
陈默凝神感知,心神与脚下大地相接。此地地脉平稳,并无淤塞或狂暴之象,但一种极其隐晦、如同水银泻地般无孔不入的“意念场”笼罩着四野。这意念场并非魔念那般充满侵蚀与毁灭,反而带着一种诡异的“祥和”与“统一”,似乎在不断抚平、消弭着一切个体的躁动、杂念与差异性,引导万物趋向一种绝对的“平静”与“和谐”。
这种“和谐”,并非自然生机勃发的繁荣,而更像是一种被精心修剪、抹去所有棱角的……死寂的完美。
“前方似有梵唱之声。”玄奘侧耳倾听,眉头愈紧。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平原尽头,一片茂密的竹林之后,隐隐露出寺庙飞檐的一角,金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烁着过于耀眼的光芒。那悠扬、整齐、仿佛千百人同声吟诵的梵唱,正是从那里传来,与这笼罩四野的意念场同源共鸣,如同主导这方天地“秩序”的核心。
“过去看看。”玄奘沉声道,率先向那寺庙走去。他周身自然流转的圆融佛光,与那外来的、强加的“祥和”意念场接触,竟隐隐产生了极其细微的排斥,仿佛清水与油,虽未激烈冲突,却界限分明。
越靠近那竹林,那梵唱之声便越是清晰洪亮,字字句句皆契合佛法精义,劝人向善,放下执着,追求内心安宁。然而,听在耳中,却让人不由自主地产生一种昏昏欲睡、放弃思考、只想融入那宏大“和谐”之中的惰性。
孙悟空烦躁地掏了掏耳朵,骂道:“什么鬼经念得人浑身不得劲!比紧箍咒还难受!”
陈默则默默运转寂灭道韵护住心神,仔细分辨着那梵唱中的意蕴。他发现,这梵唱虽引动佛法,但其核心深处,却隐藏着一丝极其精微的“扭曲”。它将佛门的“放下”曲解为“放弃”,将“清净”异化为“空无”,将“众生平等”篡改为“泯灭个性”。其最终导向的,并非真正的极乐彼岸,而是一个失去自我、唯余集体诵经声的……精神囚笼。
穿过竹林,眼前豁然开朗。
一座金碧辉煌、规模宏大的寺庙矗立眼前。寺门高悬匾额,上书三个鎏金大字——“化善寺”。寺门前广场以白玉铺就,洁净无瑕,数百名身着统一灰色僧袍的僧人,正襟危坐,面无表情,如同复制出来的一般,齐声诵念经文,声音洪亮整齐,汇成一股强大的意念洪流,扩散开来,维系着方圆数十里的“祥和”领域。
而在那寺庙最高处的钟楼顶端,一抹极其淡薄、却让陈默与孙悟空瞬间瞳孔收缩的虚影,正静静盘坐。
那虚影仿佛由纯粹的阴影构成,轮廓依稀是跌坐的佛陀,宝相庄严,却又散发着一种俯瞰众生、漠视一切的冰冷与死寂。它手中似乎结着一个玄奥的法印,道道无形的意念丝线,以它为中心,连接着下方每一个诵经的僧人,连接着这片被“净化”的土地,更连接着冥冥中不可知的深处——正是那黑佛的气息!虽只是一缕微不足道的化身,但其本质与火焰山魔念、金兜山隐忧背后的黑佛,同出一源!
它竟将触角伸到了这里,以佛法为外衣,行禁锢心灵之实!
“果然是这阴魂不散的家伙!”孙悟空眼中战意升腾,混沌之力在体内蠢蠢欲动,却被玄奘以眼神制止。
“阿弥陀佛。”玄奘朗声诵号,声音不高,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那宏大梵唱营造出的“和谐”氛围。他周身自然散发出的、圆融剔透、充满生机与智慧的佛光,与那黑佛化身散发的冰冷“祥和”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如同真金与黄铜。
广场上,那数百名诵经的僧人动作齐齐一滞,如同卡壳的木偶,诵经声也出现了刹那的混乱。他们空洞的眼神中,似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挣扎,但很快又被那无形的意念丝线强行抚平,恢复了之前的麻木与整齐。
钟楼顶端,那黑佛化身缓缓“睁开”了由阴影构成的眼眸,两点幽深如同归墟的光芒,落在了玄奘师徒身上,尤其是落在了玄奘那与他力量本质截然相反的佛光之上。
没有言语,没有威压。
但一股更加深沉、更加精微的意念波动,如同无形的潮水,向师徒三人涌来。这一次,不再是强制的“祥和”,而是充满了“诱惑”的低语,直接响在心神深处:
“放下行囊,放下执着,放下自我……融入永恒的安宁……此即净土,此即极乐……”
这低语直指人心最深的疲惫与对安宁的渴望,威力远比强制的和谐更为可怕!
孙悟空怒吼一声,混沌之力爆发,将那侵袭而来的诱惑意念强行震散,但他自身也感到一阵心神摇曳。陈默则紧守空性寂灭,将那低语视作外魔幻音,心镜澄澈,不为所动。
而玄奘,直面那黑佛化身的目光,手持锡杖,一步步向前走去。他每一步落下,脚下那被“净化”的白玉地砖,似乎都焕发出一丝微弱的、源自大地本身的生机。他的声音平和而坚定,如同暮鼓晨钟,敲响在每一个被迷惑的心灵深处:
“佛说众生平等,是觉性平等,非泯灭个性之平等。佛说放下执着,是放下妄念烦恼,非放弃责任与智慧。尔以邪法惑众,假佛法之名,行魔障之实,玷污我佛门清静,其心可诛!”
话音落下,玄奘周身佛光大盛,那光芒不再仅仅是守护,更带着一股斩破虚妄、照见真实的智慧力量,如同利剑,直刺那黑佛化身,亦照亮了广场上那些僧人眼中被掩盖的、残存的灵光!
玄奘那一声蕴含智慧力量的佛号,如同在粘稠凝固的琥珀中投入了一颗烧红的铁珠,瞬间在化善寺前这片被强行“净化”的领域激起了剧烈的反应。
广场上,那数百名如同提线木偶般的灰袍僧人,整齐划一的诵经声戛然而止!他们麻木的脸上,五官第一次出现了扭曲与挣扎,空洞的眼神深处,那被压抑许久的、属于个人的恐惧、迷茫、甚至一丝微弱的求生欲,如同被巨石压住的草芽,拼命想要钻出地面!
“呃……啊……”
“我……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