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内,龙涎香的气息似乎也压不住那份自“玄”字密库蔓延而来的无形寒意。皇帝的目光在贾瑄身上停留片刻,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爱卿伤势未愈,便又要劳心劳力。朕……实有不忍。”皇帝的声音里罕见地流露出一丝疲惫,不仅仅是为守藏史的蹊跷死亡,更是为这仿佛无休止的诡异风波。“然此事关乎社稷根本,除卿之外,朕竟一时无人可托。”
贾瑄深深一躬,牵动肋下伤口,微微蹙眉,语气却斩钉截铁:“陛下信重,臣万死不辞。归墟之事由臣始,自当由臣寻一解决之道。阿二虽是变数,或许亦是破局之钥。臣必当谨慎行事,不负圣望。”
皇帝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只挥手示意他退下。有些话,君臣之间心照不宣即可。贾瑄的“谨慎”,必然包括对阿二更严密的监控,以及对任何可能失控局面的预先处置方案。
离开养心殿,午后的阳光刺眼,贾瑄却感觉不到多少暖意。他没有直接回住处,而是让抬着软轿的内侍绕道,去了离“玄”字密库不远的一处宫苑高台。凭栏远望,重檐叠瓦的宫殿群落肃穆而沉默,谁能想到,在那最深的地下,正酝酿着不为人知的凶险?
“变数……破局之钥……”贾瑄喃喃自语。阿二就像一把双刃剑,用得好或可斩断迷雾,用不好,怕是先伤自身,甚至祸及整个宫廷。皇帝允准测试,既是无奈之举,何尝不是又一次对他的考验?看他贾瑄能否驾驭这非凡之力,又能否始终将这份“非凡”牢牢掌控在皇权之下。
回到暂居的宫殿,贾瑄即刻召来赵武师与两名绝对心腹的靖安司千户。灯火下,他面色沉静,一条条指令清晰下达:
“赵师傅,从明日起,对阿二的训练增加‘定心’与‘抗惑’科目。你可将一些粗浅的摄心术法门反其道而行,锻炼其心志坚韧。测试之日,你必须全程在场,内息时刻锁定阿二周身要穴,若有任何异动,我准你先斩后奏。”
赵武师抱拳,沉声道:“公子放心,老朽晓得轻重。”
“李千户,”贾瑄看向其中一人,“你持我手令,密调‘丙字库’三号、七号、十一号档案,那是历年各地上报的、无法以常理解释的怪异事件卷宗,尤其是涉及古物、异象、癫狂症状的,仔细筛查,看看有无与守藏史死状或归墟之物特性相似之处。若有,速报我知。”
“王千户,”他又转向另一人,“你负责与白云观张天师接洽。天师所需一切布置法坛、绘制符箓的材料,务必以最快速度、最稳妥渠道备齐。另,以靖安司名义,秘密征召三名精通道门镇封术、且家世清白可靠的民间散修,作为天师辅助,一并纳入监控范围,许以重金,严令保密。”
两人领命而去,动作迅捷无声。
贾瑄又铺开纸张,亲自草拟了一份给皇帝的密奏。除了汇报初步安排,他更着重强调了测试的“可控性”与“隔离性”,建议将测试地点选在皇城西苑一处废弃的观星台地下密室,那里地势独立,墙壁厚重,且有前朝布置的残余阵法基础,便于改造和隔绝。同时,他请求在测试期间,暂时切断西苑与其他宫区的非必要人员往来,并由御林军在外围设立三重警戒。
奏章写完,用火漆封好,命人即刻呈送御前。做完这一切,贾瑄才觉得伤口隐隐作痛,额角渗出细汗。他靠坐在椅中,闭上眼,脑海中却不断闪过归墟海眼下的幽暗、阿二眼中偶尔掠过的非人金芒、以及皇帝那深沉难测的目光。
山雨欲来风满楼。这京华之地的暗涌,比东南的海浪更加诡谲难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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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西苑观星台地下。
这里已被彻底改造。密室中央,用朱砂混合了秘银粉勾勒出巨大的复合阵法,既有道家的镇魔符纹,也有一些看来更加古老、扭曲的线条,那是张天师根据古籍残篇和阿二对“古神之语”的模糊描述,尝试添加的“安抚”或“沟通”纹路。阵法核心,摆着一张寒玉床,用以镇守心神,压制邪热。
四壁贴满了新绘的黄色符纸,无风自动,隐隐有流光划过。张天师身着紫色法衣,头戴莲花冠,手持桃木剑,立于阵法东北“生门”之位,神情肃穆。他带来的三名散修,各持法器,分别守住另外几个方位。赵武师则如铁塔般立在密室唯一的出口内侧,气息沉凝,目光须臾不离寒玉床上的阿二。
阿二穿着一身特制的白色麻布衣衫,上面用暗红色线条绣着细密的符文。他脸色有些苍白,双手紧握,放在膝上。面前的矮几上,并未直接摆放那些危险的归墟遗物,而是隔着三尺距离,放着几个大小不一的铅制盒子,盒盖紧闭,表面同样刻满符文。这是贾瑄坚持的安全措施——先让阿二尝试感应铅盒内被封物品的状态。
贾瑄本人站在密室一侧特设的观察隔间内,面前是厚厚的琉璃窗,可以看清室内情形,身旁站着一位擅长速记的心腹文吏。他身后,还有两名太医署精通毒理与疑难杂症的御医候命,尽管他们可能对眼前之事毫无头绪。
“开始吧。”贾瑄的声音通过特制的铜管,清晰而平稳地传到密室内。
张天师闻言,踏罡步斗,口中念念有词,桃木剑一指,密室内的阵法逐一亮起微光。那光芒并不刺眼,却给人一种稳固、隔绝之感。
“周安,凝神静气,抱元守一。”赵武师低沉的声音响起,“尝试用赵某教你的‘内视’之法,去感知前方铅盒内的‘气息’,不要抗拒,也不要主动吸引,只做观察,如同看水中的倒影。”
阿二深吸一口气,闭上双眼,努力运转赵武师所授的呼吸法门。起初,什么也感觉不到,只有密室内檀香与朱砂混合的奇特气味,以及自己有些过快的心跳。
渐渐地,当他的心神真正沉淀下来,一种极其微弱、却令人极度不适的“感觉”出现了。那不是声音,也不是画面,更像是一种……存在的“质感”。冰冷、粘腻、充满恶意的好奇,仿佛黑暗中有什么东西正隔着盒子“看”着他。几个铅盒传来的“质感”略有不同,有的更加混乱癫狂,有的则是一种死寂的深邃。
他的额头开始冒汗,呼吸微微急促。
“描述你感知到的。”贾瑄的声音再次传来,冷静得不带一丝感情。
阿二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努力组织语言:“回公子……左边第一个小的盒子,里面……很乱,像很多人在尖叫,又突然停下……很冷。中间那个大的,很……空,但是空得让人害怕,好像能把人吸进去……右边那个,有……图画的感觉,很碎,不停动,看久了头晕……”
他的描述零碎而主观,却让观察隔间的贾瑄和记录文吏迅速对应上了铅盒内所装之物——分别是一小块沾染了墨绿色污渍的骨片(推测为某个疯癫海民遗骨)、一块相对完整的诡异石板碎片、以及一包混合了多种归墟残渣的粉末。
张天师与赵武师交换了一个眼神,微微点头。阿二的感应,与他们对这些物品危险程度的判断基本吻合。
“尝试回忆你在归墟底部,面对那深渊意志时,体内力量涌动,或者……你听到的那些声音音节。”贾瑄继续引导,“不必发出声音,只在心中默想,尝试用它去……接触你感觉中最‘混乱’的那个存在,用意念传达‘安静’或‘沉睡’的意图。记住,只是尝试,若有任何强烈不适或失控感,立刻停止,并出声示警!”
阿二身体微微一颤。要他主动去“接触”那种东西,哪怕只是意念上的,也让他本能地恐惧。但想起贾瑄的信任,想起自己“可控、可用”的承诺,他咬了咬牙。
他开始回忆。回忆那冰冷海水中,血脉沸腾的感觉;回忆那充斥脑海的、宏大扭曲的呓语中,偶尔闪现的、几个相对清晰却无法理解的音节。他挑选了其中一个听起来较为“平缓”的音节轮廓,在心底反复摹画,同时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向左边第一个铅盒,努力传达出一种“平息”的意念。
密室内的光线似乎波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