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围歼战的硝烟,终究沉淀为档案室里蒙尘的记录与幸存者梦中偶现的碎片。
革命的巨轮在碾过第一个惊涛骇浪的高峰后,驶入了一段相对平缓的水域。
德共的日常工作,从街头垒战的炽烈,转向了组织建设、区域协调与理论学习的繁复琐碎。
正是在这来之不易的、近乎奢侈的“平静期”里,汉斯·迈尔少校——这位前帝国军官,如今赤卫队的军事教官——向上级告了假,带着家人,踏上了返回故乡腓特烈港的旅程。
火车轮毂撞击铁轨的节奏,单调而催眠。窗外的景致,已从柏林郊区灰霾的工业轮廓,逐渐演变为南德地区绵延的森林与起伏的丘陵。
索菲紧贴着车窗,几乎要贴在冰冷的玻璃上,默默地望着窗外掠过的草场和悠闲的牛群。
玛尔塔——迈尔的妻子,安静地坐在丈夫身边,手轻轻放在他粗糙的手掌上,目光时而望向女儿,时而落在丈夫略显疲惫却松弛的侧脸上。
她敏锐地感觉到,他身体里那根紧绷了数月的弦,正在这逐渐熟悉的乡土气息中,一寸寸地软化。
迈尔自己,则沉浸在一种复杂而陌生的情绪里。
他身上仍穿着洗得发白的没有军衔标识的旧军装,只是外面套了一件平民的深色外套。
腰间的武装带和配枪已卸下,存放在行李架上那个半旧的皮箱里。
这种“解除武装”的状态,让他既感到一丝不习惯的轻快,又隐隐有种失去部分身份的茫然。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敲击,脑海里时而闪过柏林巷战中某个火力点的配置,时而又被窗外一棵形态奇特的古树拉回现实。
离开战场,回归日常,对他而言,竟像是一门需要重新学习的生疏技艺。
腓特烈港,博登湖畔的这座小城,似乎并未被北方的革命风暴过多侵扰。
它依旧保持着一种近乎沉睡的宁静。
空气中弥漫着湖水特有的湿润气息,混合着木材厂飘来的淡淡松香。
晨雾如薄纱,笼罩着红瓦屋顶和远处墨绿色的山峦,也将湖畔那些造船厂的起重机轮廓模糊成巨大的剪影。
他们落脚的地方,是玛尔塔一位远房亲戚闲置的一栋老屋。
屋子临湖而建,有着饱经风霜的木制阳台和一个小小的码头,一条老旧的小渔船静静系在桩上,随着微波轻轻晃动。
屋内的家具都蒙着白布,散发着闲置房屋特有的、微带尘封的气味。
玛尔塔和索菲立刻忙碌起来,掀开白布,打开窗户,让带着水汽的清冷空气涌进来,驱散沉闷。
迈尔没有立刻加入她们。
他独自走上阳台,倚着木质栏杆,眺望着雾霭笼罩的湖面。
博登湖对岸,是瑞士的疆界,在朦胧雾色中仅余一道模糊的黑线。
一种奇特的割裂感攫住了他——
就在不久前,他还在柏林指挥着战士们用机枪和手榴弹与自由军团争夺每一寸废墟。
而现在,他却站在这里,面对着一片亘古不变的、平和到近乎不真实的湖光山色。
远处,几只水鸟掠过水面,发出清冽的鸣叫。
这声音,比枪声和爆炸声,更让他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宁静,以及一丝……
无所适从。
接下来的几天,生活以一种简单到近乎原始的节奏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