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罗湾内,已是浓烟滚滚,烈焰翻腾,黑色的烟柱与冲天的火光将半边天空染成了一种诡异的暗红色,仿佛末日降临。火船的决死突击完美达成了战术目标——不仅重创了部分敌舰,更重要的是,彻底打乱了联军严整的阵型,并在每一名敌方水手心中种下了恐惧的种子。
“全军听令!诛杀海寇,扬我国威!随我杀!跳帮接舷!”郑芝龙“沧啷”一声拔出腰间宝刀,雪亮的刀锋直指陷入混乱的敌阵,怒吼声压过了所有的喧嚣。明军主力舰队如同沉睡的雄狮骤然苏醒,不再有丝毫“败退”之象,反而齐齐调转船头,以排山倒海之势,向着恐慌蔓延的联合舰队发起了决死的冲锋!
高大的福船凭借其吨位优势,狠狠地撞上海盗船的侧舷,巨大的冲击力使得木质船体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甚至断裂声。无数带着铁钩的缆索如同飞蝗般抛出,死死扣住敌船的船舷。明军官兵如下山猛虎,咆哮着跃上敌船甲板。郑芝虎、郑芝豹、郑彩、郑联等郑氏子弟及麾下悍将,个个身先士卒,勇不可当。郑芝虎手持双刀,舞动如轮,所过之处血肉横飞,接连将几名试图组织抵抗的海盗头目砍翻在地。甲板上、船舱内,瞬间变成了最残酷、最原始的肉搏战场。刀剑撞击的铿锵声、火铳近距离射击的爆鸣声、垂死者的哀嚎、搏杀者的怒吼交织在一起,谱写出一曲血与火的死亡交响乐。鲜血浸透了甲板,顺着排水孔汩汩流出,将附近的海水染成一片惊心动魄的暗红。
荷兰夹板舰虽然火炮凶猛,但在如此近距离的混战中,重炮几乎失去了作用,反而被无数明军中小型战船如同狼群般死死缠住。明军水兵利用数量优势和灵活机动,不断向荷兰战舰的甲板投掷点燃的火罐、发射响箭火箭,甚至试图用抓钩和绳索攀爬其高大的干舷。“赫克托号”的甲板上也爆发了激烈的接舷战,郑芝龙麾下精选的、擅长近战肉搏的精锐,与装备着火枪和刺剑的荷兰水手、雇佣兵杀作一团,双方不断有人中刀、中弹,惨叫着从舷边跌落深海。
就在战事陷入最惨烈焦灼的时刻,东北方向,响起了低沉而雄浑的号角声,穿透了战场的喧嚣!
一直隐蔽待机的龙江水师,在俞咨皋的果断指挥下,如同神兵天降,以严整犀利的楔形队形,切入战场的侧翼!这支养精蓄锐的生力军,装备精良,训练有素,他们并未盲目冲入中央的混战泥潭,而是冷静地利用其船侧数量更多、射程更远的“威远”炮,进行精准的集火射击。炮弹如同冰雹般砸向刘香海盗舰队尚未完全投入战斗的后阵,以及那些正试图重新组织起来、支援前线的敌船。龙江舰队的新式战船虽然不及格荷兰战舰高大,但水师将士操练刻苦,展现出了可怕的效率,一轮齐射便能覆盖一片区域,瞬间将数艘海盗船打得千疮百孔,木屑横飞,燃起大火。
龙江舰队的出现,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刘香舰队本就在火船打击和郑芝龙主力的猛攻下损失惨重、士气濒临崩溃,此刻腹背受敌,最后一点抵抗意志也烟消云散。无数海盗船开始不顾号令,各自为战,争相调转船头,只想逃离这片死亡海域,秩序彻底崩坏。
德·韦特船长透过弥漫的硝烟,目睹了这绝望的一幕。他深知,败局已定。荷兰战舰纵然威力无穷,但在此等绝境中继续缠斗,只会被这些仿佛杀之不尽的明军小船和神出鬼没的火船一点点耗死、焚毁。“赫克托号”帆缆受损,“格拉弗兰号”火势虽被控制但战力大减。他痛苦地闭上眼,旋即睁开,嘶哑着下达了耻辱的命令:“撤退!所有战舰,转向!突围!离开这里!”三艘伤痕累累的荷兰夹板巨舰,在少数几艘尚存忠诚的海盗船拼死掩护下,凭借着坚硬的船体和剩余的火力,不顾一切地撞开挡路的己方和敌方小船,向着广阔的外海仓皇逃窜,再也顾不上什么风度与荣耀。
刘香见最大的倚仗已逃,己方舰队土崩瓦解,悲愤地狂吼一声,几乎咬碎钢牙,在亲信船队的拼死护卫下,亦如丧家之犬般随之溃逃。
残阳如血,缓缓西沉,将整个料罗湾映照得一片凄艳悲壮。
海面上,景象宛如修罗地狱。漂浮着无数破碎的船板、焦黑的残骸、肿胀变形的人与马的尸体(某些海盗船会运载牲口)、散落的兵器和仍在幽幽燃烧的船只碎片。落水者的哀鸣呼救与明军胜利者的震天欢呼混杂在一起,形成刺耳的对比。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硝烟的辛辣、木材燃烧的焦糊、血肉被烧焦的恶臭以及无处不在的、甜腻的血腥气,经久不散。
明军取得了空前大捷。阵斩、溺毙海盗无数,焚毁、俘获各类敌船近百艘,其中包括多艘大型海盗主力舰。荷兰人虽凭借巨舰的坚固和决绝的突围保住了主力战舰,但也遭受了沉重的损伤和可观的人员损失,狼狈不堪地暂时退出了福建沿海的争霸舞台。郑芝龙所部与俞咨皋的龙江水师虽亦有伤亡,但主力尚存,且经此一役,士气与威望皆如日中天。
捷报以八百里加急的速度传至福州行辕。魏忠贤听完禀报,那张常年阴郁、刻板如石像的脸上,肌肉微微牵动,终于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他立刻起身,亲自草拟报捷奏疏,以最精炼却最有力的言辞,将这场大捷与自己“运筹帷幄、督师有力”的功劳绑定,飞马呈送京师。此战,不仅巩固了他在年轻皇帝心中“能办事”的地位,更向所有朝野明暗势力证明了他魏忠贤,即便远离京畿,依然拥有足以定鼎乾坤的权势与价值。
料罗湾海战,刘香集团遭受了毁灭性打击,其核心战力折损近半,海上势力从此一蹶不振,虽残部仍在苟延残喘,但已彻底无力再与明廷官方海军乃至郑芝龙的海军正面抗衡,覆灭只是时间问题。
荷兰东印度公司武力打开中国贸易大门的企图遭到迎头痛击。他们首次在远东海域见识到了明军,尤其是郑芝龙麾下那融合了东西方战术、不畏牺牲的可怕战斗力,短期内不敢再轻易进行大规模军事冒险,转而更加注重通过外交谈判与巩固台湾等据点来进行渗透与经营。
郑芝龙的个人威名与实力至此达到顶峰。此战彻底奠定了他作为明朝东南海疆实际守护者的地位,其个人势力借此良机急速膨胀,开始更系统地整合、吞并各路海上力量,向着名副其实的“海上霸主”迈出最关键的一步。
明廷则借此暂时稳固了摇摇欲坠的东南海防,确保了维系帝国命脉的漕运与民间贸易路线的相对安全,同时也为未来解决台湾问题,收复这块海上要地,埋下了一颗充满变数的种子。
而魏忠贤的强势督师与龙江水师这支“奇兵”的出色表现,也标志着明廷中枢在历经波折后,开始尝试以更积极、更统一的方式整合并运用其海上力量。
崇祯三年的料罗湾,用烈火、钢铁与鲜血,重新划定了南中国海的势力边界。大明帝国那日渐黯淡的海权,在经历漫长的颓势与蛰伏后,于此役之中,如同凤凰涅盘,绽放出了一抹残酷而耀眼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