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的手指,重重点在图纸一角,语气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张师傅,这处假山的石头,务必用太湖青皮。”
她抬起头,目光扫过一个面露难色的老匠人,话语干脆利落。
“预算不够,就从我的私账里走。”
那张总是带着几分忧愁和水汽的脸,此刻,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
那谈论银钱的模样,熟稔,自然,没有半分女儿家的羞赧。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细小的针,狠狠刺痛了宝玉的眼。
他呆呆地立在雪地里。
手里的红梅,被寒风吹得微微颤抖。
他觉得自己格格不入,荒唐得可笑。
这里没有风花雪月,只有柴米油盐。
这里没有诗词歌赋,只有预算成本。
他等了很久。
等那些“俗人”终于散去,他才找到空隙,连忙走了上去。
“妹妹。”
他将那枝红梅,连同那卷诗稿,一起递到黛玉面前。
他的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期盼和紧张。
“你看,这梅花开得多好。”
“我为你题了诗……”
黛玉正在核对一张物料单,闻言抬起头。
她的目光在梅花和诗稿上停留了一瞬,然后接了过来。
没有欣喜。
没有娇羞。
她看都未看,便随手交给了身后的紫鹃。
“多谢宝二哥。”
她的声音很淡,带着一丝忙碌后的疲惫。
“只是项目处灰尘大,别糟蹋了这好花好诗。”
她顿了顿,目光又落回了桌上的账册。
“我这里正忙,你若无事,便先回吧。”
客气。
疏离。
宝玉感觉自己满腔的热情,连同怀里揣了一路的暖意,被这一句话,瞬间浇了个透心凉。
他看着黛玉。
她正跟那个叫雪雁的丫头,讨论着什么“卯榫结构”和“物料损耗率”。
她和那些“俗人”,熟稔地讨论着他完全听不懂,也完全不想懂的东西。
她脸上的专注和投入,是他从未见过的。
那一刻,宝玉心里一个珍藏许久的,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形象,轰然倒塌。
碎成了一地。
他终于忍不住了。
一股混杂着心痛、愤怒和委屈的情绪,猛地冲上他的头顶。
“妹妹!”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甚至有些颤抖。
“你为何要自苦至此?!”
“这些铜臭俗物,哪里配得上你?”
“你看看你现在,满身都是匠气!”
“你变了!”
“你变得我快不认识了!”
他几乎是在控诉。
控诉她为何要放弃云端的清高,主动跳进这泥泞的凡尘。
工棚里的所有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惊愕地看着这一幕。
黛玉终于从账册里,抬起了头。
她静静地看着宝玉。
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平静得可怕。
“宝二哥。”
她开口,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
“仙子在天上,是要饿死的。”
她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出了那句彻底击碎宝玉世界的话。
“而我,想活。”
宝玉脑中轰然一响,一片空白。
他呆立当场。
他看着黛玉那张平静的脸,第一次发现,他和她之间,原来隔着一道他从未想过的,名为“生”与“死”的鸿沟。
那道鸿沟,比天还高,比海还深。
他跨不过去。
也,看不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