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的目光,或好奇,或同情,或幸灾乐祸,像无数根无形的丝线,齐刷刷地缠向了黛玉。
宝玉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手里的筷子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一张俊脸涨得通红,眼神慌乱地望向黛玉,嘴唇翕动,想解释,又怕越描越黑。
他怕他的林妹妹误会。
怕她生气。
怕她掉眼泪。
王夫人的嘴角,已经扬起了志在必得的弧度。
她就等着林黛玉发作。
只要她露出半点尖酸,半点刻薄,就能坐实她“小性儿、容不下人”的名声。
就在这万众瞩目的寂静中。
黛玉,笑了。
她放下酒杯,竟主动站起身,走到了屋子中央。
她先是对着贾母,盈盈一拜,仪态万方。
然后,她开口了。
那声音,还带着病后的微弱,却清亮得让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外祖母,这可真是天赐的缘分!”
她脸上是全然的惊喜,没有半分虚假与勉强。
“宝姐姐这样的人品样貌,又兼着这样的福气,放眼整个京城,除了宝哥哥,还有谁能相配?”
她转过头,望向宝钗,目光真诚得能滴出水来。
“若真能成就这门亲事,那才是咱们家天大的喜事!”
“到时,我定要为姐姐和宝哥哥,亲手绣一对最好的并蒂莲荷包!”
话音落下。
满室死寂。
“哐当——”
宝玉手里的酒杯,脱手而出,在金砖地上摔得粉碎。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黛玉,那眼神,像在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他完全想不通!
为什么林妹妹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不该是吃醋吗?不该是生气吗?不该是转身跑出去,等着自己去哄吗?
这句“天大的喜事”,比任何一句冷言冷语,都更让他心痛欲裂。
王夫人脸上的笑容,在经历了一瞬间的僵硬后,彻底舒展开来。
她看着黛玉,眼神里第一次带上了真切的满意。
这个外甥女,病了一场,倒是脱胎换骨,变得“识大体”了。
只要她安分,不碍儿子的眼,府里多养一个闲人,她不介意。
贾母也是满脸欣慰,拉过黛玉的手,心疼地拍了拍。
“好孩子,难为你这般心胸,真是个好孩子。”
一场风波,被黛玉亲手化解,变成了一场皆大欢喜的喜剧。
只有宝玉,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小丑,站在一地碎瓷里,脸色煞白。
宴席散后,黛玉婉拒了贾母的挽留,径直回了潇湘馆。
一进屋,她就推开窗户,任由晚冬的寒风灌进来,吹散脸上的热意和僵硬的笑。
骗过所有人,原来是这样简单。
王夫人得到了她想要的“懂事外甥女”。
贾母得到了她想要的“阖家和睦”。
宝钗得到了她想要的“名正言顺”。
而她林黛玉,也得到了她最想要的东西。
自由。
“姑娘,”紫鹃端着热茶进来,看着黛玉的背影,眼神里全是化不开的困惑,“您今天,奴婢真是看不懂了。”
黛玉接过茶杯,暖意从指尖传来。
她看着窗外深不见底的夜色,唇角,终于勾起一个冰冷的,带着嘲弄的弧度。
“看不懂,就对了。”
“从今天起,这荣国府里,不会再有人把我当成眼中钉。”
她吹了吹茶沫,声音压得极低,像在对夜色私语。
“金玉良缘的盾牌,我已经立起来了。”
“接下来,就该去取回我林家的剑。”
她转身,目光落在妆台的暗格上。
那张名为《广陵散》的琴谱,作为父亲的遗物,早就被贾琏“代为保管”,运到了京城。
此刻,它就和林家无数的田契、地契、金银古玩一起,锁在荣国府的库房里。
黛玉的眼中,闪过一抹锐色。
想拿到钥匙,必先打开库房。
而库房的钥匙,在谁手里?
王熙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