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栎树活篇(1 / 2)

芬里尔的意识在混沌中沉浮,恍惚间,他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冰冷、孤寂的北京地铁站。无尽的甬道延伸向黑暗,站台上空无一人,只有惨白的灯光映照着冰冷的水泥柱壁,空气中弥漫着尘埃与孤独的气息。

此刻,要移动哪怕一根爪子,却发现连最细微的颤抖都无法做到。他的身躯,那曾撕碎神明、撼动世界的伟力,此刻仿佛彻底背叛了他,不再响应任何意志的召唤。一种绝对的、令人窒息的囚禁感,比记忆中任何一次束缚都要冰冷和绝望。

他那核桃大的脑子疯狂运转,却只搅起一片迷茫的漩涡。发生了什么?这里……是哪里?为何动不了?姐姐呢?那个散发着恐怖气息的“路明非”呢?疑问如同撞上无形壁垒的飞虫,纷乱而无解。

若从极遥远的视角望去,所见景象却与芬里尔自身的感知截然不同:

那并非阴冷的地下建筑,而是一片广阔无垠的原野,天高地远,风声寂寥。原野中央,矗立着一株巨大到超乎想象的树木,其枝干刺破云层,根系深扎入大地脉络,仿佛自亘古便已存在,与世界同呼吸。

这棵通天彻地、散发着苍茫古老气息的巨树——其本身,便是龙王芬里尔。

他的鳞片化作了粗糙的树皮,利爪延伸为深入地底的根须,昂扬的龙首变成了沉默向天的枝桠。他不再是被外物捆绑的囚徒,而是自身的存在形态被彻底重塑,化为了一座寂静的、无法动弹的活体丰碑。永恒的囚笼,即是他自身。

一种冰冷而粘稠的情绪,如同沥青般缓缓注入芬里厄的意识深处,将他彻底淹没。那是无用感。

这感觉并非突如其来,而是如同这具树木躯壳的年轮般层层积累,最终成为了一种无法撼动的认知。他,芬里厄,大地与山之王,尊贵的初代种……在此刻这永恒的禁锢中,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他什么都做不好。挣脱不了命运的枷锁,保护不了自己的姐姐,甚至…连此刻动一动,发出一声愤怒或哀伤的龙吟都做不到。姐姐…耶梦加得…她此刻是否也正面临着同样的绝望?或是更糟的境地?

一想到耶梦加得可能正身处险境,而他却被困在这无知无觉的树木躯壳里,一股比绝望更深的痛苦便在他凝固的“心脏”中疯狂冲撞,却找不到任何宣泄的出口。

那份无力感,化作了最残酷的刑罚。他连挣扎的资格都被剥夺了,只能作为一个沉默的、无用的旁观者,被永恒的困在原地,什么也改变不了。

时间无声地奔流,或许是百年,或许是千载,甚至更为久远的万年...对他而言,这漫长的刻度已失去意义。他不再计数,也不再在意。

沧海化作桑田,星辰改变了轨迹,文明的灯火在他脚下明灭交替。然而,芬里厄所化的那株巨树,依旧如同一个被钉死在时间原点的囚徒,永恒地困守在这片孤独的原野。

他的根系穿透岩层,深入大地之心;枝干刺破云霭,触碰苍穹之巅。他庞大的身躯成为了地貌的一部分,却丝毫无法移动。在这极致的静止中,只有一个念头如同不灭的火焰,反复灼烧着他几乎凝固的意识:

“姐姐……我要见到姐姐!”

这执念是支撑,也是酷刑。

愤怒——对那施加此等禁锢的存在,更对自身这无能为力的形态。他渴望用龙息焚尽这囚笼,用利爪撕裂这虚空。

紧张——每一刻都在恐惧,害怕姐姐耶梦加得正在某处承受苦难,而自己却缺席了。

恐惧——害怕这永恒的无望等待,害怕直到世界尽头也无法重逢。

绝望——最深沉的黑暗,来自于无论他如何咆哮、挣扎(尽管他连一丝颤抖都做不到),都无法改变现状的彻底的无能为力。

这些汹涌的情绪如同狂暴的海啸,在他“核桃大的脑子”里反复冲撞、撕扯,将他彻底包裹、吞噬。他因思念而存在,却也因这求而不得的思念而承受着无尽的煎熬。长寿对他而言,并非恩赐,而是一场看不到尽头的、孤独的刑罚。

梦栎树活,征着生机与无用之用。

...

直到有一日。

渺小的人类在他那如同山峦般隆起的根系之间,建起了一座小小的祠堂。他们焚香祝祷,叩首祈福,香烟缭绕,渐渐将他的躯干熏染上一层淡淡的香火气。

此刻的芬里厄,内心翻涌着滔天的怒火与烦躁。这些卑微的蝼蚁,竟敢在他——尊贵的龙王——的脚下进行这可笑的仪式!他们每一句祈祷,每一次跪拜,在他听来都是刺耳的噪音,是对他困境的无情嘲讽。他恨不得立刻抬起那已化为巨根的脚掌,将这群渺小的生灵连同他们的祠堂一同碾为齑粉,以此来宣泄那积压了万古的愤懑与绝望!

然而,春去秋来,寒来暑往。

祠堂的香火未曾断绝,祭祀的人群换了一代又一代。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那最初炽烈如熔岩的愤怒,在绝对静止的时光冲刷下,逐渐冷却、凝固。

愤怒之后,是深深的无奈。他意识到,即便是如此微小的愿望(移动一下),他也无法实现。这种认知比愤怒更令人窒息。

最终,在无尽的沉寂与无奈之中,他那属于巨龙的好奇心,竟被奇异地重新点燃。他开始真正地“观察”起脚下这些如同蝼蚁般渺小、生命短暂却执着不息的存在。

他“看”着他们出生、成长、衰老、死亡,看他们在他的树荫下祈求风调雨顺,祈求平安健康,将他的沉默视为一种慈悲的默认,将他的庞大视为一种神圣的庇护。

日升月落,岁月在芬里厄近乎凝固的感知中无声流淌。他,这棵被世人敬畏祭祀的“神木”,依旧沉默地矗立着,以一种他曾经极度憎恶的、绝对静止的姿态,“观察”着脚下周而复始的人类生活。

他见过婴孩在祠堂前蹒跚学步,转眼间便成了被儿孙绕膝的老者;见过青年男女在树下祈愿盟誓,又在几年后各自散去,或携手归来,脸上刻上风霜;见过商贾虔诚供奉,祈求财源广进,也见过他们在市场倾轧中得意或破产。